2014年12月20日 星期六

[灌籃高手] : 等一個人 / 第二章--錯覺

第二章 — 錯覺


冷冷環視著趴臥在地的數具死屍,少年過分秀麗的臉龐沒有太多表情。
「這樣就心願已了?」暗處緩緩走出一名男子,嘴裡叼了根菸。
「幾乎。」收起槍枝,少年轉身往藏有重型機車的邊坡走去。
「接下來打算去哪?」男子捻熄菸蒂快步跟上。
「就此別過,」少年微冷的眼神清楚示意著分道揚鑣的訊息,「自己保重。」
「別這樣急著撇人嘛,你知道我不喜歡一個人行動啊……」
男子伸腿跨上另一台重機:「而且,好歹看在我幫忙提供情報,讓你很快找到人的份上,讓我跟一跟囉!」
「是嗎?」拉下安全帽的護目鏡,少年俐落的發動機車,「那就不欠你了。」
「可以,就這麼說定。」鬆開離合器,男子催足油門緊跟在少年身後呼嘯而去。


平穩中帶著幾分急促的叩門聲響起,貌似對著牆壁發呆的男子被拉回注意力。
「進來。」深吸一口、再吐出菸霧,男子徐徐回過頭,「怎麼了?」
「有客人為了爭風吃醋而鬧事,」一名外型艷麗的女人恭敬的站在門邊,「還亮傢伙。」
「這樣你們處理不來嗎?」男子再度吸上一口菸。
「治高先把槍拿下來了,但是對方胡鬧不休,今天店裡人很多,而且……」
女人稍事停頓後接著說,「蒔蘿也在外面。」
「她來了?」
匆忙捻熄手中的菸蒂,男子迅速從沙發上起身走到門邊,伸手扣住女人的頸背托向自己,「下回,有關她的事情要先說,別讓我再交代第二遍,祈子。」
「是,知道了……」
不敢迎視那雙閃爍著寒光的眼眸,祈子垂下自己的視線對著男子領口微敞的胸膛。
「這才乖,謝謝喔。」
男子俯下頭給了一個吻。輕輕的,也冷冷的。

「這酒吧,似乎還挺像那麼一回事的。」蒼江蒔蘿對著送上飲料點心的祈子微笑致謝。
「那當然囉!」男子俊挺的眉宇,張揚著藏不住的神氣,「現在知道我的本事有多大了吧?」
「別得意忘形了,震。」
端起果汁啜飲,蒼江輕挑著秀眉斜睨身旁的人,「要不是有祈子姊、治高哥這樣的得力幫手,你這老闆哪有這麼好當?」
「那妳至少誇我個識人之明、用人唯才的美名啊!」交抱雙臂,震慵懶的靠向沙發。
「我倒說你,不知道踩了多少狗屎才走這種運氣。」放下玻璃杯,蒼江捧起一盆子的洋芋片開始大吃特吃。
「這樣詆毀一個辛苦工作賺錢、忙著養小孩付學費的單親爸爸……」一副心臟被插了尖刀的模樣,震可憐兮兮地說道,「妳不覺得太不厚道了嗎?」
「付你自己的遮羞費還差不多,老愛拈花惹草的人。」
拿起果汁喝了一大口,蒼江繼續狂嗑愛吃的洋芋片,「我可不記得自己讓你養過,
再說,學費是從我的帳戶領錢去繳,就連報到那天的早餐,也是我請客的記得嗎?這位歐吉桑!」
「我現在正在幫妳存大學學費嘛!」伸長手,震跟著往蒼江捧在懷裡的盆子撈零食,「呃,還有將來出國深造的留學費用喔!妳不是要學琴嗎?」
「少來,你演上癮啊?」
放下只剩碎屑的玻璃盆,蒼江拿起紙巾抹嘴擦手,「那麼想當爹,就早點定下來結婚生小孩,我會用禮金祝福你。」
「乖女兒尚未覓得好歸宿之前,當老爸的怎能放心去尋找第二春呢!」
接手將盆裡的洋芋碎片吃光,震為自己開瓶啤酒解渴。
「打住,屁話扯到這裡就好。」
從沙發站起,蒼江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說吧,查得如何?」
將手中的空酒瓶往桌面一擺,震抄起菸盒點上一支菸,歛起笑容的神情瞬間變得深沉凝重。
「……半年前出差時因為車禍身亡,對方酒駕肇事。」
「你說甚麼?!」過度的震驚,讓蒼江圓亮的眼瞳瞪得宛若牛鈴,「怎麼會……」
「公司的撫恤金、私人保險、再加上對方的傷害賠償,基本上只要這小子不過度揮霍、或者被仙人跳,生活上應該可以不愁吃穿。」
「葬在哪?」竭力壓抑著翻騰洶湧的淚意,蒼江下意識捏緊拳頭。
「正在查。」
擱下手中半口未吸的香菸,震起身攬住蒼江輕顫不止的肩頭,「需要肩膀哭一哭嗎?」
「我……」
「不好意思,震哥!」突來的敲門聲打斷蒼江的欲言又止,門外傳來祈子的聲音,「打擾一下——」
「什麼事?」震的嗓音沉冷,明白顯示著此刻的不悅。
「阪部先生堅持要跟你打聲招呼,已經……等了一陣子……」祈子怯怯地說。
「不耽誤你做生意,先走了。」很快收住情緒,蒼江拍拍震的肩膀表示感謝,「這一筆先記在我帳上。」
「不多坐一會兒?」震回頭問著步履明顯蹣跚的蒼江,「妳還好嗎?」
「沒事。」背對著震揮了揮手,蒼江同時也向站在門邊祈子點頭致意,「明天一早還要上課,我先回去睡覺了。」
「要不要請治高送她?」順著震擔憂的目光望向那道纖長的背影,祈子貼心的提議。
「她會拒絕。」震的輕嘆幾不可聞。
「偷偷跟著呢?」
祈子轉頭看著眼前這個讓自己愛得意亂情迷男人,即使心裡打翻醋醰,嘴上仍舊萬般想討好。
「非到萬不得已,」淡淡的瞥了身旁的人一眼,震邁步離開這個從不對外開放的小包廂,「別做會讓她不高興的事。」
「是……」祈子低語,將泛著酸意的感傷一點一滴嚥下喉,吞下肚。


※ ※ ※ ※ ※ ※ ※ ※ ※ ※ ※ ※


按了開關,來自日光燈的明亮立即趕走一屋子的漆黑。
將夾在腋下的書包拋進沙發裡,流川楓把手裡提著的塑膠袋放到茶几上,順手打開電視機,讓體育頻道傳出的播報聲驅散滿室寂靜。
轉身走到供桌前燃了一炷清香,他對照片裡綰起黑髮、五官細緻美麗的女人低喃,「我回來了。」
一如過去六個月,回應他的只有剛剛被他打開、電視機裡傳出來的聲音,再無其他。

獨自坐在客廳吃著外帶的便當,通常是一場重播的籃球賽、或者是一部影集陪他消磨晚餐時光。
以前,偶爾還有難得在家的媽媽會閒話家常一番,不過那場車禍,讓他從今以後都必須習慣一個人。
是的,一個人。
因為來自單親家庭,因為出生證明上記載父不詳,因為媽媽必須早出晚歸獨力工作撫養他,所以他從小就常常一個人。
打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常常一個人坐在幼稚園的樹下、一個人走路回家、一個人拿鑰匙開門、一個人去快餐店買晚餐……有時候,來不及等到媽媽回家,一個人抱著被子睡在沙發上。
直到小悠出現。
有個人會拉著他一起爬樹玩水打籃球,有個人會在放學時跟他一起走路回家,有個人會在媽媽夜歸的晚上,陪他一起洗澡吃飯、看書寫功課、然後聽故事睡覺。
那是他最幸福快樂的一段歲月。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他相信至今都還會重複著那樣幸福的生活。
他會跟小悠一起長大,一起分享生活裡的點滴美好,一起度過人生中的所有難關,一起實現曾經許下的每個願望……
他記得小悠曾經寫在作文簿裡的願望,就是成為一位揚名國際的音樂家,代替擔任音樂老師的母親,站上「紐約愛樂」的表演舞台。

「你投籃的姿勢真漂亮。」
「只要照著這樣多練習,你也做得到。」
「既然小悠也喜歡籃球,那將來一起當個籃球員,我們可以一直打籃球!」
「籃球是我最喜歡的運動,但是我的志願是成為一名出色的音樂家,到美國參加
國際樂團的表演。」
「那我就成為籃球員,到美國打球。」
「甚麼?」
「你拉小提琴、我打籃球,我們一起到美國!」
「小楓,你聽過『紐約愛樂』嗎?」
「那是甚麼?」
「世界有名的樂團之一,是許多音樂家夢想的至高殿堂。」
「所以也是小悠的目標?」
「雖然,我距離『音樂家』這個身份還很遙遠,不過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站上他們
的舞台,站在那個夢想的最高點!」
「等你表演完,我就去獻花!每一場都去!」
「真的嗎?那你要存很多錢喔,因為我的演奏會可能遍及世界各地喔!」
「等我成為頂尖的籃球員,賺的錢應該就可以買很多機票了。」
「呆子,到那時候,你才沒空四處去聽我的演奏會呢……」


闔上手中的作文簿,流川楓漆黑的瞳眸因為閱讀過思念的筆跡,清晰的浮動著少見的和煦,然而嘴角勾起的淺薄笑意,卻熨著濃得化不開孤寂。
正要將作文簿收回書包裡,一本不屬於自己的筆記本吸引了他的注意。
抽出一看,筆記本的封面,飛揚的字跡在黃色便利貼上寫著:重點整理,小考加油!
「多事。」
用膝蓋想也知道是誰。
這陣子,蒼江總會把每天課堂上的課程內容、可能被命題的重點,整理歸納好塞進他的書包裡。
起初他連翻都懶得翻,隔天把筆記本還給她時還會奉送一句:別多管閒事,不想看。
但是這位鄰居似乎接收不到他的拒絕,依然故我。
幾次下來,有一回他終於翻了筆記本,提綱挈領、分門別類所整理出來的筆記重點讓他眼花但不撩亂。
然而,卻讓他從此陷入錯亂般的掙扎和苦惱,為了字跡。
他對她那筆觸與小悠相似的字跡極其感冒,卻又逐漸無可救藥的、藉由閱讀那幾分相似的字跡獲得一點點的慰藉,即使那樣的撫慰既不切實,更是虛如幻覺。
看著筆記本,流川楓在反覆猶豫著要不要翻開之際,漸漸恍神。

發什麼呆呀,趕快唸完書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啊!

「——…」背脊倏地拉直,流川楓因腦海中一閃而逝的聲音頓時清醒。
垂下視線再看看桌上的筆記本一眼,呆愣了幾秒鐘之後,流川楓起身走到廚房為自己沖杯熱紅茶。
在他回到客廳、將馬克杯放在茶几上的同時,伸手翻開了筆記本。


※ ※ ※ ※ ※ ※ ※ ※ ※ ※ ※ ※


「現在隨堂測驗,列入學期計分,不及格的同學,每題回去複寫二十次,明天交上來。」
隨著數學老師開始在黑板上寫出試題,台下原本此起彼落的驚呼與哀嘆,漸漸消弭得只剩下振筆疾書的聲響。
在隨堂測驗紙上寫上姓名與座號後,流川只剩抓抓頭髮、與對著黑板發呆的份。
偶爾無聊得向左右掃視兩眼,右邊是關上的門板,左邊呢……蒼江似乎正胸有成足的答著題。
專注的側臉線條,交錯著幾分英氣的纖柔美感,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想想,若小悠是個女孩子,大概也是這副模樣吧?
哼……又是一個討人厭的相似度!
吐吐氣,流川索性乾脆趴在桌上假寐。
「好了,時間到!請跟隔壁的同學交換試卷,照著黑板公布的答案批改,每題二十分,滿分一百。
要嘛是題目很簡單,要嘛就是分數很簡單!」
飛快寫下解答的數學老師,放下粉筆後、拿著講台上的點名簿,回到黑板左邊角落的椅子坐下:
「現在一邊點名一邊登記分數,請批改考卷的同學,回報對方的分數……菊地友仁?」
「四十分。」
「松平凜?」
「八十分。」
「池間美杏?」
「二十分。」
「流川楓?」
「六十分。」
……
「搞甚麼鬼?」流川冷冷看著負責批改他的試卷的人。
「報分數啊。」蒼江一臉無辜的遞出試卷讓他自己確認。
「我明明——」
一把抽過蒼江手中試卷,流川愕然的對著寫滿運算過程、並且寫著自己姓名座號的測驗紙發楞。見鬼!這絕對不是他寫的!但字跡怎麼這麼像……
「蒼江蒔蘿?」
「喂!」蒼江提醒發呆的某人該回神,「換我了!」
「一百……」流川那隱含納悶與不解的聲音,隨著下課鐘聲同時響起。

「妳寫了兩份考卷?」
坐在座位上,流川定定地瞅著眼前正拉長手臂伸懶腰的女孩,為她這個行為緊緊蹙起眉心,「為什麼模仿我寫字?」還該死的學得這麼像!
「對恩人說話的口氣別這麼冷淡。」
蒼江輕輕扭捏發痠的手腕,「真要抄完一百遍的罰寫,手腕會痠得你連射籃的時候,球都拿不穩。」
「那是我的事。」
「連聲謝謝都不會說,看來也別指望你知恩圖報囉……」蒼江搖頭低嘆。
「又沒有人拜託妳!」雙手用力的插進口袋裡,流川忿忿地撇過頭。
「對啦,是我雞婆。」瞧了一眼那宛如孩子般嘔氣的神情,蒼江笑著拿出下一節上課用的課本,「等一下英文課就別睡了吧,學好英文對你的幫助很大呦。」
「……」流川轉頭覷了蒼江不置可否的一眼。
「以你在籃球方面所展現的才能與成績,未來應該會以挑戰美國籃壇為目標吧?」
蒼江笑得一雙大眼彎如新月,「學好英文,才能跟教練和隊友充分溝通啊!」
「吵死了……」那似曾相似的笑容,總讓流川感到異常刺眼與莫名心慌,他再度撇過頭去冷哼,「少囉嗦,妳以為妳是誰!」


※ ※ ※ ※ ※ ※ ※ ※ ※ ※ ※ ※


「流川楓,我愛你!流川楓,我愛你!流川楓,我愛你……」
仍舊是震耳欲聾的加油聲充斥體育館,間或夾雜著女孩子們的熱情尖叫。
「蒔蘿是流川的球迷吧……」松平背靠著二樓看台的欄杆,含笑問道,「也很喜歡他對吧?」
「對啊!」蒼江爽快的回應一抹篤定的笑容,「但是,跟你對初愔學姊的喜歡不一樣。」
「呃——」短暫的錯愕,松平很快的坦率承認,「我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是沒有,」回話的同時,蒼江的視線仍舊追逐著球場上的那道身影,「可你看著她的時候,眼神是無人能及的溫柔啊。」
「哈哈,是喔……」松平苦笑,「不過,學姊喜歡的是我哥。」
「你嫉妒嗎?」蒼江收回遠飄的目光,轉而聚焦在眼前面露情傷的大男孩身上。
「不知道……」視線低垂,松平重重吐了口氣,「心裡面總是有股酸酸的感覺,或許那就是嫉妒吧!但也就這樣,我討厭不了他們任何一個!」
一個是他暗自崇拜的哥哥,一個是他喜歡的女孩。
「……如果哪天,我哥接受了學姊的心意,我想我能祝福他們的,只是這種複雜的心情……」
松平抬眼,遞給蒼江的笑容較先前更加苦澀,「大概沒人能懂就是了。」
「我能瞭解。」
雙眼的方向再度對著奔馳在球場上的人,墜跌在回憶裡的蒼江,說話的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時空般幽然遙遠:「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但是對方卻說喜歡我的死黨,當時我還為人作嫁的安排了約會,
然而事後我死黨非但沒有接受對方的心意,還對我生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氣……」
整整一個月都沒和她說話。
雖然依舊每天早上一起吃飯上學、晚上一起唸書做功課、偶爾一起洗澡睡覺、假日到公園練琴打球,但就是不跟她說話,讓她著實難過了好一陣子,也見識到非常可怕的執念。
「她的反應還真激烈啊!」松平被蒼江那心有餘悸的表情逗得發覷。
「我也這麼覺得!」蒼江非常認同的猛點頭,「而且,明明我才是那個最需要被安慰的人吧?結果,竟然是我得去安慰那個拒絕我之後、又被別人拒絕的人,然後再去向那個拒絕別人以後、還對我生氣的人道歉……你說我冤不冤?!」
「那麼我們是同病相憐囉?」不知道為什麼,松平突然覺得籠在心頭上的酸雲,似乎不下雨了。
「勉強算好了,希望你別落得像我當時那般,裡外不是人的尷尬處境。」蒼江聳聳肩。
同病相憐並非什麼好事,可以的話還是別遇上的好。
「走吧,該去社團了,」提起倚在欄杆邊的琴盒,蒼江準備離開,「不然學長又要訓人。」
「愛之深責之切吧!」松平跟著揹起電吉他,「兄弟這麼久,我還頭一次見他這麼緊盯一個人耶!」
「同學,你用錯字眼。」蒼江指指自己的頭頂四周,意指腫得滿頭包,「是釘,不是盯。」
「哈哈哈!真的嗎?那請問痛不痛呢……」

松平的笑聲在吵死人的尖叫聲中並不突出,但是流川就是無法不去注意。
因為,讓他如此放聲大笑的人,是那個逐漸讓他感到苦惱與不耐的隔壁鄰居。
彷彿感應到他的目光,正要轉身走下樓梯的蒼江驀然一個回首,正巧與他四目相對。
她以左手握拳、手肘垂直往下一頓,依然是滿臉朝氣的燦爛笑靨對著流川點點頭:加油!
流川照例甩了她一記白眼之後撇過頭去。
然而這一次,他卻在幾秒鐘過後,緩緩回頭凝望已經無人駐足的同一個樓梯口,發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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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8日 星期一

[灌籃高手] : 等一個人 / 第一章--轉學生

第一章 — 轉學生


卸下揹在左肩的裝備袋,剛自全國青少年籃球集訓營返家的流川楓,仰躺在沙發上放鬆全身筋骨。
激烈沸騰的全國大賽、緊湊充實的籃球集訓,這個夏天很精彩豐富,過得忙碌。
然而,不曾消失過的孤寂感,仍舊像潺潺小溪般在心底深處緩緩漫流,伴隨著隱約的刺痛,從那一天開始。
速度很慢、但明確,逐漸擴及四肢百骸、直到填滿全身每一個細胞。
當痛楚隨著血液循環回流至左心房,流川楓倏地彈身而起。拉開球袋拉鍊拿出籃球,將大門鑰匙塞進外套口袋後,他再度踏出家門。

「一起來玩投籃吧,小楓!」抱著籃球的男孩,白皙漂亮的臉頰漾滿暖意。
「……」獨自坐在地上的男孩抬頭,靜靜地仰視著眼前驕陽般燦爛的笑容。
「不要啦!小悠……」其他的男孩們七嘴八舌地大叫著,「我們不要跟他玩啦!」
「為什麼?」名喚小悠的男孩回頭看著那群男孩。
「因為他沒有爸爸啊!」男孩們異口同聲,怪叫聲中還夾雜著訕笑。
「那又怎樣?!」小悠衝著笑鬧的男孩們吼了一句,「他跟我們一樣有媽媽啊!」
將手裡的籃球丟給那群男孩,小悠伸手拉起坐在地上、叫做小楓的男孩。
「我們再去拿球。」
「跟你說——」男孩們對著小悠的背影大叫,「你要跟他玩的話,我們以後就不要跟
你玩了喔!」
「不玩就不玩,有什麼了不起的啊!」小悠回敬一個鬼臉,拉著小楓繼續往玩具箱的方向走去。
「他們真的……」看著高過自己將近一顆頭的鄰居兼同學,小楓扭捏不安的低語,「會不跟你玩……」
「所以呢?」小悠滿臉的不以為意。
「你會沒有朋友。」小楓垂下頭。
「誰說的,我還有你啊!」小悠依舊笑得燦爛,高舉手裡的籃球,「走吧——」


最後一道餘暉沒入雲層裡,公園的夜間照明準時在晚上七點整亮起。
平躺在空無一人的球場邊,流川楓雙眼直盯墨藍色夜空中擴出光暈的燈泡、耳裡聽著自己逐漸平歇的喘息。
總是這樣,只有讓肌肉裡的乳酸堆積至極限、沉重的疲勞感將他死死地壓進深沉的睡眠裡,他才能暫時感覺不到那冷風撲面般的疼,椎心刺骨似的痛。
但是,暫時的感覺不到,並非遺忘。事實上是,他從來不曾忘卻。
直到許多年以後的今時今日,他依然刻骨銘心的記得那朵笑容的弧度及溫度,
還有那句話所帶給他的震撼……以及,那雙手傳遞的力量。
總會在他即將枯竭之際,從靈魂深處釋放熱能,源源不絕。
然而——
「你……在哪……」
天空回應似的緩緩落下雨絲,輕輕敲擊著流川楓的自語、低低迴盪著他無聲的孤寂。
夏天,即將結束。
而他無以名狀的悲傷,彷若漫漫未竟的長夜,依然獨留他在夢境邊緣,靜待那不可預期的黎明曙光。


※ ※ ※ ※ ※ ※ ※ ※ ※ ※ ※ ※


「……那麼,一切就拜託組長與老師。」
看來不超過三十五歲的男子,一雙桃花眼瞇瞇笑著,帶著身旁十五六歲的女孩躬身致意,「還請多多關照小女。」
「蒼江先生您別這麼客氣,這是學校應該做的!」小姑獨處的教育組長笑得宛若迎春花盛開,「現在就請蒔蘿跟著小井老師到教室上課吧?」
「是,謝謝您。」名喚蒔蘿的女孩再度一個鞠躬,跟著班導師轉身便要走出教務處,「爸爸我去上課了。」
「喂,等等!」男子跟著起身,匆忙地向教育組長點點頭也要離開,「我實在不放心小女,所以一起去看看,先告辭!」

「逃難啊?」女孩微抬的眼角,輕飄著淡淡的嘲弄。
「萬一我被怎麼樣了就是晚節不保,豈不枉費了我為妳媽守身如玉。」
男子一派貞烈,但聲音卻是不協調的吊兒郎當。
「少裝模作樣,明明就是自己喜歡亂放電的招蜂引蝶。」女孩冷哼。
「那是我一笑傾城的天生魅力,」男子攤攤手,萬般苦惱無奈,「完全是非戰之罪啊!」
「美女才會一笑傾城。」女孩不屑的瞟了身旁的男子一眼,「已經當爸的歐吉桑不具
備這種資格。」
「但是擁有這般條件吶!」男子笑得一臉風騷,「正所謂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聽過沒?」
「我只看到有人老而不修,」女孩完全斥之以鼻,「偏偏又愛賣弄。」
「喂喂喂,我說……」男子右臂一橫攬住女孩的肩頭,「看在妳老爸我這麼愛女心切、
一路護送的份上,嘴下饒人行嗎?」
「根本就沒要你跟來,」女孩一掌拍掉肩上的手,「快滾吧。」
「真是沒良心……」男子掏出紙巾作勢要揉眼睛,「養兒不防老,可憐天下父母心……」
「回去哭還有一群鶯鶯燕燕安慰你,」女孩俐落地抽走男子手中的紙巾擦擦自己的眼鏡,「在這裡演給誰看啊?」
「哎呀,妳急著要趕我先走是吧?我偏偏不要。」
男子突然悠悠哉哉的拍拍身上的西裝外套、調整一下領口的領帶,笑得不懷好意:
「就是要去跟我乖女兒班上的同學打聲招呼,請大家務必跟我家小蘿蘿好好相處!」
「你最好,」女孩美麗的深褐色瞳眸掠過一抹不平靜,「別真的這麼想不開。」
「呵呵,緊張了吧緊張了吧……」男子一臉樂不可支,「求我啊,妳知道我心軟。」
「我明白你智能不足!」女孩狠狠瞪了男子充滿肅殺的一眼,「專門尋死……」

遠遠跟在班導師身後、一路上竊竊私語地鬥個沒完的父女倆,在抵達教室的時候,終於很有默契地同時鳴金收兵。
直到班導師向全班學生介紹新同學並安排座位為止,男子才在女孩充斥威嚇的白眼注視中,貌似依依不捨地離開教室。


※ ※ ※ ※ ※ ※ ※ ※ ※ ※ ※ ※


湘北籃球社王牌球員、神奈川縣新人王、入選全國青少年籃球營……
「這麼說來,這傢伙還真不是普通的厲害囉!」
站在講台邊與同學閒聊的蒼江蒔蘿,耳朵聽著隔壁鄰居的豐功偉業、手裡忙著塗鴉,一雙深褐色的眼瞳神采奕奕,笑容可掬的比了比教室外、站在走廊上交頭接耳的女孩子。「所以那邊兩位,很有可能也是慕名前來朝聖的囉?」
就在蒼江說話的同時,走廊上的女孩們果然拿出禮盒與信封,委託正要走進教室的人轉交給流川楓。
「流川同學很受歡迎,還有女生特地組成親衛隊為他加油呢!」女同學說道。
「不過聽說他從來不太搭理人就是了。」男同學接話。
「那是因為他總是心無旁鶩、專注在比賽的關係吧!」女同學忍不住護駕。
「妳也喜歡他當然幫他說話囉!」男同學不以為然的反駁。
「哪有!明明就……」
「倒是,他常這樣睡得昏天暗地的嗎?」
蒼江將手上的紙張折成飛機,遠遠的朝流川楓射了過去,飛機碰到他的頭頂後掉落在桌面上。
「已經睡了三堂課,該不會只有吃飯和打籃球的時候才醒著吧?」
「他是出了名的睡神,每個老師的課都能睡,老師們拿他挺沒轍的。」
班長松平凜,端著親切的笑容加入談話,「這幾天還習慣嗎?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
方?」
「大家都很好相處,謝謝。」蒼江一副適應良好的模樣。
「對了,蒔蘿決定參加什麼社團了嗎?」女同學盛情邀約,「要不要來我們舞蹈社?」
「啊?」蒼江擺擺手,「我對舞蹈一竅不通,跳起舞來鐵定很搞笑。學校有樂器演奏之類的社團嗎?」
「樂器演奏?」眸中透出清亮的神采,松平的欣喜溢於言表,「妳擅長哪種樂器?」
「小提琴。」一股巧遇同好的預感讓蒼江的頰畔浮起振奮的紅暈,「小時候學過,但是後來中斷了幾年。」
「真不巧,剛好有個弦樂社存在,」松平作勢大大嘆了口氣,眼底卻盈滿笑意,
「這樣一來就不好意思拉妳進來電音社了。」
「電音社?」微楞之後,蒼江很快意會過來,「班長彈吉他還是貝斯?」
「吉他。」松平的好奇心被毫無保留的挑起,「妳用猜的?有什麼根據嗎?」
「左手指尖的硬皮。」
眼見另外兩位同學滿臉困惑,蒼江指著自己的左手補充說明,「一般而言,練吉他或貝斯因為按弦的關係,指尖會稍微有些硬皮。若是樂器不良、或者按弦姿勢錯誤與練習過度,有時候甚至會長出厚繭來。」
難掩一臉的訝異,松平對眼前這位新同學的好感,不自覺地急速倍增了許多。「妳怎麼知道我的手指有硬皮?」
「昨天你在樓梯口扶了我一把。」蒼江露出一抹溫婉的笑容,在響起上課鐘聲的此刻,為這段閒談作結。
「有沒有興趣……」松平拉住正要回座的蒼江,「今天中午先帶妳去見見弦樂社社長?」
「這樣不會很突兀嗎?對方會不會覺得我很冒失?」蒼江轉頭。
「沒關係,我想要不了多久,他就會知道妳值得。」松平笑得胸有成足,「他是我哥。」
「那我先謝囉!」伸出右手和對方輕輕一握,蒼江的笑容燦爛得連旁人都不自覺的跟著愉快。
而這一幕除了周遭的同學看到之外,也一併落在碰巧睡醒抬頭的流川楓眼裡。
「嗨,睡飽了?」拿出課本,蒼江跟通常不會回應她的鄰居打著寒暄,「還是餓醒了?」
如她所料,流川楓只用眼角瞥了她一瞬,依然冷著那張萬年冰山臉默不作聲,並且趁上課的老師還沒進教室,拿起放在他桌上的點心與情書,迅速的走出教室。
「流……流川……」
位於蒼江前座的同學是班上的風紀股長,吶吶的低喊了一聲卻留不住人。
「他肚子痛去廁所,不然在教室裡放屁會熏死我們的。」蒼江伸手拍拍風紀股長的肩膀,「而且拉完還會去保健室吃藥,不然拉太多次就得請假去看醫生了,對吧?」
「哈哈,也對吼……」就當賣個人情給美女,風紀股長笑著收起點名簿。


※ ※ ※ ※ ※ ※ ※ ※ ※ ※ ※ ※


「這麼說來妳只學過五年小提琴?還是在上初中以前?」
弦樂社社長松平遙,斯文秀氣的臉龐上,嵌著一雙相當違和的凌厲眼眸,
「我不知道這小子的標準在哪裡,但是我一向信任自己的聽力。」
「所以要參加這個社團之前,必須先通過資格考核是吧?」
雖然很不喜歡這位社長語裡泛酸話中帶刺、以及彷彿隱忍著想要對她搖頭大嘆的表情,不過蒼江蒔蘿依然在嘴邊扯出一抹淺笑,只是笑容裡沁著絲絲寒意。
「弦樂社之所以社員不多,並非因為想參加的人少。」松平遙以左手拇指和無名指夾住鏡框兩側,往上輕推,「而是我們只要菁英,不要半調子。況且妳可能連……」
「哥!」松平凜再也按耐不住的出聲截話,「少說廢話,哪一把琴可以借?」
雖然他老哥的態度實屬意料之中,而他也事先幫蒔蘿打了預防針,不過這傢伙的話還真的是多得過分了點。
「哼,都可以。」松平遙冷笑,「應該是說,用哪一把都沒差吧。」
「有沒有指定曲目?」蒼江蒔蘿隨手拿了一把小提琴開始調弦試音。
「現在指定曲目簡直是故意刁難妳了。」松平遙摘下眼鏡放在桌面上,撿了張椅子坐下後,閉上眼、捏捏發痠的鼻骨,「就看妳會些甚麼吧!如果因為年代久遠記憶模糊,這裡有些琴譜妳可以拿去參考一下,不過妳可能就討不到便宜了。」
言下之意就是這裡的琴譜是有級數的,恐怕不是隨便阿貓阿狗都能演奏得來。
「你的廢話還真多!」回堵了松平遙一句,松平凜轉頭看向蒼江蒔蘿。
只見她提著琴,緩步走到剛剛松平遙練琴的譜架前,不發一語的翻閱琴譜。
「蒔蘿?」松平凜不免心驚,畢竟他清楚自家人的實力。他老哥的自視甚高與偶爾惹得天怒人怨的自負,可不是平白無故生出來的。
「自由選曲對吧?」輕描淡寫地回應松平凜的擔憂,蒼江蒔蘿的視線依舊專注於眼前的琴譜上,「高難度的挑戰才會有趣啊。」
「那是指,有實力為基礎的前提下。」松平遙冷冷地補上一句。
他總覺得,這女孩挑戰的不是曲目,而是他身為社長與學長的自尊。
彷彿意會到相同的思維,松平凜倏地轉憂為喜,開始期待有人能在他老哥的自負上頭跳支舞。
啪。闔上琴譜,蒼江蒔蘿在轉身的同時將小提琴架上右肩,閉上眼深深吸入一口氣後,隨著左手輕快落弓,悠揚的音符在優雅的琴聲中,靈活的翩翩起舞。
好整以暇的瞅著松平遙逐漸由紅轉白再發青的臉色,要不是擔心人身安全,松平凜簡直樂得想繞著他老哥撒紙花轉圈圈了。
他的直覺還真是給他有夠神準!
雖然曾經惋惜無緣延攬蒔蘿入社藉以增強電音社的實力,但是讓他親眼目睹,有人能夠成功蹬上那彷若高不可攀的自負之巔,他就深覺此生沒有白活。

「……請問,」一直到蒼江蒔蘿把琴放下,教室裡依舊維持著短暫的鴉雀無聲,「這是需要我回去等候通知的意思嗎?」
「太棒了蒔蘿!」松平凜回過神後連連拍手驚呼,「妳不但能過目不忘的背譜,連揉音、portamento(滑音)跟glissando(滑奏)都能用得這麼順手,真的很厲害啊!」
這種實力,至少已經通過七級或六級的檢定吧?搞不好跟初愔學姊一樣強喔……
松平凜興奮得暗自心忖。
「音準沒有完全到位,說明妳平常疏於練習。」
恢復鎮定的松平遙重新戴上眼鏡,緩緩起身後將兩隻手插進長褲口袋裡。
「末段總共二十三個雙泛音,妳只勉強拉出七個,整體表現只值六十五分。」
講評,提點,給分數。松平遙的眼神凌厲依舊,卻在不經意的時候流露了一絲讚許。
「那麼,」雙手往後撐在桌面上,蒼江蒔蘿輕倚著桌緣,一派的輕鬆閒適,「能稍微見識一下超越六十五分的技術嗎?」
「……」漠然的瞥了躲在旁邊捧腹偷笑的松平凜一眼,松平遙走到蒼江蒔蘿身邊,拿起她用過的那把小提琴,「仔細看好,按弦的時候要這樣……」
午休時間,弦樂社社團教室再度流洩出悠揚的琴聲,在靜謐的長廊間輕柔地迴盪著。


※ ※ ※ ※ ※ ※ ※ ※ ※ ※ ※ ※


這樣你也睡得著?簡直是豬上身啊你!畫隻豬給你當吉祥物好了……

流川楓盯著手中的隨堂測驗紙,總是維持著低溫的脈搏,在往事掠過心頭的瞬間,短暫的失了速。
那是小學二年級的一個午後,負責打掃教具室的他們被意外反鎖在裡面,小悠急得又是拍門又是喊叫,他卻只是靜靜的坐在一旁等待,甚至倚在小悠的肩膀上,舒服地睡著了。
紙上畫著一隻趴在桌上睡覺、嘴角還掛著口水的小豬,背上站了一隻抱著籃球的兔子,小豬的頭頂上方是三隻在玩紙牌的綿羊,彷彿意表著睡夢正甜……
是誰?
仔細地沿著線痕將紙片恢復成飛機的形狀,流川楓帶著已經吃完的食物空盒和滿腹疑問,離開吹起冷風的校舍屋頂。


「流川楓,我愛你!流川楓,我愛你!流川楓,我愛你……」
社團活動時間。中氣十足的加油聲,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在體育館內震撼張揚。
「會不會太誇張了?」蒼江蒔蘿瞠目結舌看著對面一字排開、還穿著啦啦隊服的親衛隊,「籃球社練多久她們就喊多久嗎?」開玩笑,這種喊法嗓子不早喊啞了?
「厲害吧?這就是我們班上那位籃球猛將的魅力啊!」松平凜指指身前這群因為流川楓的一記灌籃而歡呼尖叫的女孩子,擠眉弄眼的彷彿在說:還有這些也是!
「啊——流川!你好帥!看這裡看這裡——流川楓,看這裡——」
「嗨!」身高一百七十六公分的蒼江蒔蘿,毫不費力的就可以讓無意間轉頭的流川楓,看見猛力揮手打招呼的自己。
未曾將籃球以外的人事物放入眼中的流川,自然也就不曾將來自場邊的呼喊聽進耳朵裡。然而那道鶴立雞群的身影卻是那麼出奇地抓住了他的視線,還有,那朵似曾相似的燦爛笑容——該死的似曾相似!
像根細針扎上心頭,毫無預警的刺進一抹泛酸的痛,流川在與蒼江四目相接的時候,漠然的撇過頭去。
「嘿!別放在心上。」拾起蒼江僵在頰邊的笑容,松平輕聲安慰,「耍酷大概也是他令女孩子著迷的個人魅力之一吧!」
「或許囉!」拂去眸底的黯然,蒼江重新為褪了色的笑容妝點亮彩,「班長還真是個善體人意、親切友愛的優秀青年耶。」
「好寶寶獎章妳就不用頒給我了。」松平跟著爽朗的笑了笑,「直接拿來交換一碗拉麵或豬排飯,妳說怎麼樣?」
「我覺得有點虧耶…」蒼江不甚滿意的嘟起嘴,「你的好寶寶獎章有這麼值錢嗎?」
「那我請妳吃金沙巧克力當作補貼啊。」松平掏出三顆裹著金色包裝紙的球狀物。
「免了,我對巧克力過敏。」蒼江微笑,「幫我介紹一間好店讓我買把琴吧!」
「沒問題啊,好寶寶還可以親自作陪喔!」
「是嗎?那先謝囉!既然這樣的話,我倒是可以再加碼請你喝杯西瓜牛奶甚麼的……」
「不錯不錯,這位同學做人很上道,的確是個很值得交的朋友……」

他不明白自己的視線,為什麼會再度回到那個方向,那裡明明沒有籃球與籃框。
越過一群熱情尖叫的女孩子,那道纖長的背影正逐漸遠離體育館的門口,然後消失。
走廊的轉角處,彷彿依稀還印著她最後微笑的殘影,以及,那抹笑容的弧度。
斂回目光,流川楓放低身體重心在原地微蹲,速度飛快的練習著胯下交互運球,藉以收攏自覺渙散的集中力。
然而,他無力收回的,是那笑容在他心底所暈開的傷感。




[JUST TALK]
偶然間看見電視台拿來墊檔用的〈灌籃高手〉動畫,
因緣際會讓我在二手書店重新買回全套的〈灌籃高手〉漫畫,
一股執念於是翻出了N年前的舊稿(N>10)。
從已經泛黃斑駁的稿紙上再次重讀當年悸動,
如今逐字逐句的將有些模糊的鉛筆字打進電腦裡,
N年前起了頭,卻在升學壓力下沒有結尾的故事,
但願在N年後的工作忙碌中,我能把它完成。

2014年7月23日 星期三

[薄櫻鬼] : 緋櫻吹雪 / 第六幕--鬼族來襲

第六幕–鬼族來襲


手上的木盆裝滿染血的布條,由房間裡退出來的朱琬萍,黛眉深鎖。
山南在昏迷了三天之後終於甦醒。
右肩與右大腿上的刀傷暫時沒有大礙,但是左腕的傷勢嚴重,除了筋脈,連骨頭都幾乎被砍斷,
復原的機率已經是零。甚至因為考量組織可能逐漸壞死、避免造成傷口化膿與全面性感染,最壞的情況,必須將左腕整個切除……
截肢——
與心情同樣沉重的腳步倏地而止,酸澀的眼眶湧出燒灼的淚水,撲簌簌地落進朱琬萍手裡的木盆。
比原本情況更糟!失去左手的山南……他會生不如死吧?!而她這始作俑者,又該何以謝罪呢?!
「我們不會輕易放棄的。」
隨後而來的山崎,悲痛的神情鑲著一雙不願服輸的眸彩,安慰朱琬萍的同時,彷彿也激勵自己,「一定會盡全力,保住總長的左手!」
「拜託了!」用力抱緊手中的盆子,朱琬萍就像抱住最後一絲希望的祈求著。
「妳就是雪村琬?」
一道沉冷又帶點鼻音的男聲刺進耳膜,兩條人影轉瞬間輕晃至眼前。
「什麼人?」山崎將朱琬萍拉到身後,「為何擅闖〈新選組〉屯所?」
「風間千景?!」霧濕的水眸盈滿驚愕,朱琬萍下意識的脫口。
真的是見鬼——!!
這傢伙怎麼會在這時候就找上門?而且,還是找上她?!
「妳認識我?」一頭金髮的男子,唇角勾出邪美的笑意,「看來妳對我族的存在,還有些自覺。」
「我的姓名是天霧九壽。」下巴蓄著深褐色的山羊鬍、另一名年紀較長的男子對山崎說道,「能否請你退下呢?我並不想與你交戰、更不想造成無謂的傷亡,只須讓我們確認、並帶走我族的人便可。」
「胡說甚麼!琬小姐快走!」山崎朝對方揮拳的同時,縱聲疾呼,「屯所遇襲——」
下一秒,山崎被一掌打飛,跌坐在廊柱邊,嘴角掛著嘔出口的血絲。
已經轉身卻來不及拔腿狂奔的朱琬萍,被襲向胸臆氣門的手刀擊中,立即昏厥。
率先聞聲趕到的永倉見狀,馬上拔刀衝向準備伸手拉起朱琬萍的風間,卻被天霧擋在一步之遙。
「快追!」永倉一邊揮刀與天霧對戰,一邊朝著隨後趕來的原田與齋藤大喊,「小琬被帶走了!」
「喂,站住!」原田利用長槍的優勢發動遠距離攻擊,一槍往風間左臂探去,「齋藤——」
「知道。」齋藤踮快兩步往風間的右翼劈砍,逼迫對方為了拔刀而將左肩上的朱琬萍放下。
「光天化日跑到別人家裡搶女人,」原田舞著長槍直往風間門面招呼,「你這是打哪來的惡漢!」
「琬!快醒醒!」利用原田擊退風間的空檔,齋藤抱著朱琬萍躲上迴廊,「妳有聽到嗎,琬?!」
「唔……」朱琬萍吃力的睜開眼,然而讓她驀然驚醒的,是齋藤身後、飛梭而至的利刃,「小心——」
風間打傷原田之後,轉而持刀攻擊背對庭院的齋藤。
即時轉醒的朱琬萍,挺身推開齋藤。
來不及收回刀勢的風間,急轉刀鋒,掠過朱琬萍的右臂。
「琬!」揮刀格開風間,齋藤重新護在朱琬萍身前,「要不要緊?」
「不要緊,我沒事。」摀住右臂,朱琬萍遙望另一頭的原田,著急全寫在臉上,「左之助?」
「不用擔心我,小琬,」撕下衣襬裹住被劃傷的左臂,原田微笑,「我也沒事!」
「被我的刀劃過,卻仍然毫髮無傷,妳果然不是人類。」
睨了眼光潔的刀尖,風間的嘴角微揚,「居然連傷口都沒有,這麼說來,鬼族傳說中的強大血脈確實存在,也得以繁衍了……」
風間步步進逼,視線停留在朱琬萍右衣袖的破口、與細白無瑕的手臂時,臉上隨之漾起更深的笑意。
「妳跟我,身負延續鬼族命脈的使命,跟我走吧。」
「我不要!」這、這隻鬼在說甚麼東西啊……?!
覷著那雙泛著紅光的血色眼瞳,朱琬萍竟然有股不寒而慄的感覺。
「沒有人,能在〈新選組〉的領地恣意妄為。」
寶藍色的瞳仁暈出銀色寒光,齋藤低平的嗓音結上一層霜雪,「想帶走她,你得先踩過我的屍體。」
「阿一!」
用力揪住眼前這抹昂然的淺蔥色背影,朱琬萍的驚嚇指數,因為齋藤說出口的話而瞬間破表。
「無論你是誰,都不能擅自帶走〈新選組〉要保護的人!」
突然出現的土方,豎起刀尖闖進風間與齋藤中間,略垂眼角對齋藤示意,「帶她退下,這裡我來應付。」
「是啊!」擺出長槍,原田截住風間的後路,「快帶小琬離開,這裡交給我們!」
「喔——是嗎!既然你們急著尋死,我倒也不介意成全。」抬高手腕,刀面的鋒芒,輝映出風間眸底嗜血的冷光,「要殺光你們,跟踩死螞蟻沒有多大區別。順帶一提,我要帶她走,不需要經過任何人同意,包括她自己——」
「先撤退吧。」
原先與永倉在另一頭打鬥的天霧乍然現身,單手捏住風間預備開殺的刀鋒,「我們還有任務尚未完成,現在不宜引起過大的騷動。」
「哼!無趣。」
翻腕收刀,風間回頭瞅了始終被齋藤護在身後的朱琬萍一眼,「我會再來接妳。」
話甫落,風間迅速往屋頂飛掠,頃刻間消失無蹤。
「打擾了。」
對著眾人點頭致意後,天霧幾個踮步,起落間便已遠飆百里。
止不住的暈眩,讓朱琬萍在鬆下一口氣的同時,因腳軟而癱坐在地。
「山崎君……還有新八先生……」
她真希望自己別在這時候昏過去,因為她很想立刻知道他們平安無事!但是……

※ ※ ※ ※ ※ ※ ※ ※ ※ ※ ※ ※

略顯浮腫的眼皮下,兩朵烏雲駐足,襯著本就白皙的臉頰,更顯得蒼白,以及憔悴。
為朱琬萍重新換上打溼的布巾,齋藤溫熱的掌心一併覆上她的額頭。
總是淡漠的臉龐,輕輕浮動著微暖的和煦,一向深邃的藍眸,靜靜閃爍著本人都未曾察覺的柔彩。
手指彷彿有自己的意識,沿著她沁著薄汗的額際,緩緩滑過直挺的鼻、細嫩的頰,最後流連於小巧的嘴。
突然間,朱琬萍的眼皮一陣微顫,纖長的眼睫逐漸抿出淚滴,在太陽穴附近墜入枕畔。
做惡夢嗎……
指腹輕輕撫過她潤濕的眼角,一股陌生而唐突的力道揪住齋藤的心臟,隱隱泛疼。
他不會假裝聽不懂那男人宣告了甚麼,他亦不會忘記自己說過甚麼。也許他想不通的事情還很多,但他清楚明白的是——絕對不讓任何人把她帶走!
『不……』眉心緊蹙、無意識的左右擺首,朱琬萍掙扎著想從暈眩與恐懼中清醒,『流血……』
「琬,妳醒醒。」拿下她額頭上的布巾,齋藤仔細地為朱琬萍拭去頰畔與頸側的汗珠,「哪裡不舒服?是頭嗎?」
「……」
令人安心的聲音穿透五丈深霧傳入耳中,逐漸喚醒朱琬萍混沌的意識。
然而眨巴著微濕的羽睫,囁嚅著枯葉般的唇瓣,喉嚨卻乾涸得宛如沙漠,一片荒寂無聲。
「喝水吧。」隻手托起朱琬萍,齋藤拿著茶杯湊近她唇邊。
朱琬萍卻在下一刻,霍然傾身抱住眼前的人,環在齋藤背上的雙臂,牢牢收緊著。
面對突如其來的擁抱,齋藤錯愕得忘記放下手中的杯子與手巾。
而他此刻的神情,一如頓在半空中的雙手,因為驚訝而完全呆愣。
「抱歉!」察覺齋藤的僵直與自己的失態,回過神的朱琬萍立即鬆手,「做惡夢,所以……」
「……我知道。」乍然抽離的柔軟馨香,讓齋藤頓感胸前一陣空虛及涼意,不自覺的冷進聲音裡。
「我睡了多久?」望著透窗而入的斜陽,朱琬萍要自己略過鑽入耳朵裡寒氣。
「一個下午。」事實上,他認為她應該要再睡久一點。
著手收拾床榻旁的水盆與手巾,齋藤再度側眼瞥過浮在朱琬萍眼下的烏雲,「山崎與新八都沒有大礙,妳別過度操心。」
「嗯,謝謝。」接過齋藤遞來的茶水,朱琬萍頷首致意。
「需要幫妳送晚飯過來嗎?」齋藤端著水盆,起身。
「不用麻煩。」朱琬萍開始理著噩夢初醒後的千頭萬緒,視線黏在手中的茶杯上,並未抬頭。
「那麼,」他剛才……怎會沒把眼前這副嬴弱的雙肩攬進懷中?
「趕快到大廳用餐吧。」掩住那股衝動與懊悔,齋藤轉身拉開紙門。
直到腳步聲遠離,朱琬萍才轉頭看了眼已闔上的房門,長長吁了口氣。
鬼族要找的人,應該是真正具有東之鬼血統的千鶴。
但是依時間點推算,千鶴的身份暴露也該是在 <禁門之變> 的時候,和土方一起遇上風間千景。
距離 <池田屋事件> 發生至今,也才經過半個多月,風間千景怎麼會提早登場、跑出來搶戲咧?
到底是從哪裡開始搞錯了?
『難道——』天譴,仍舊持續著……尚未結束?!
心臟猛地一陣緊縮,朱琬萍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風間千景一副不惜血洗壬生村的態勢很嚇人。只要她還在這裡,他就會一直找〈新選組〉的麻煩吧?所以,她若不跟他走,〈新選組〉會持續成為被攻擊的目標。但是跟他走,她豈不是要被當成代理孕母了?!
倘若獨自逃離呢……
可她究竟能上哪去?
再懵懂無知,她也還記得現下的京都,時空背景是動盪不安的幕府末年。她沒那麼不自量力、兼浪漫天真的以為,走出屯所、脫離帶刀武士的庇護,她還能安然無憂的在市井街道討生活。畢竟除了語言因素,她是個生在二十一世紀、養尊處優的台灣都會人,對於這個十九世紀的日本社會而言,可以說得上是沒有半點謀生能力的廢柴一根吶……
這一切——簡直太荒謬了!
明明就是虛擬的世界,而她只是一個誤闖的外來者,為什麼至今回不去自己所屬的世界啊?
老天!誰來教教她到底該怎麼辦?!

※ ※ ※ ※ ※ ※ ※ ※ ※ ※ ※ ※

「對方的身份、以及為什麼找上妳……」
雙臂抱胸,土方深深的瞅著眼前這張沉靜的面容,「妳心裡有何盤算,說吧。」
當她請求單獨與他會談時,他便認為情況可能有些棘手。如今見她一臉肅穆的神情,更讓他感覺到事態可能嚴重。
睇著雪村好半响,朱琬萍在心裡嘆上一口氣。當她轉頭迎視土方詢問的眸光時,置於腿上的雙手下意識的揪緊褲管。
『風間千景及天霧九壽,今早襲擊屯所的那兩個人,他們是擁有強大戰鬥力的鬼族。池田屋事件中,打傷總司與平助的人,沒意外的話就是他們。不過他們不是長州派的同黨,目前為了報答薩摩藩的恩惠而聽其差遣,但是鬼族究竟欠了薩摩什麼人情,我就不清楚。』
「根據山崎的報告,他們襲擊屯所是為了帶走同伴——也就是妳……」眉心微蹙,土方低沉略啞的嗓音中,夾雜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妳怎麼會被他們給盯上?」
比起千鶴時常隨隊外出巡察,她反倒鮮少離開屯所,不至於是在路邊被指認的吧?
況且,她是來自異世界的人,並非鬼……不是嗎?!
『池田屋事發那一晚,襲擊屯所的浪士中,有人砍中我的左腿。』垂下眼睫,朱琬萍無奈低語,『我應該在那時候被當成鬼了吧!』
她還記得那個人因為劇嚇而扭曲的臉孔。當千鶴與率隊趕回屯所救援的原田找到她時,那人已經趁亂逃跑。
〈池田屋事件〉是會津與長州的衝突,鬼族目前隸屬薩摩。想必那個人一併將這驚人的情報帶走、並且傳遞給薩長兩派了吧——〈新選組〉裡,有鬼。
「妳被砍傷了?」土方看向雪村尋求確認,「沒有其他人知道嗎?」
『琬姊姊?!』同感震驚的雪村一臉憂心忡忡,『傷到哪裡?現在覺得怎麼樣?是不是還很痛?』
原來,琬姊姊自己都受了傷,這陣子卻還跟著她忙進忙出、協助照顧屯所裡的傷兵,難怪連齋藤先生都說,琬姊姊看起來疲憊得需要多休息。
因為,她自己根本就是一名傷患啊!
『我沒事的,千鶴。』朱琬萍伸手揉揉雪村的後腦,微笑著。
她是沒事,沒帶傷、不見血。疼痛會隨著時間自行減退,不需要特地拿出來說嘴。
還記得小時候幼稚無知,為了迫使爸媽牽著她的手去看醫生,經常裝病不上學、甚至故意弄傷自己而毀了不少名牌服飾。結果被她盼回家的不是爸媽溫言軟語的疼哄,而是二十四小時輪值的管家、與專屬的家庭醫師,從此過著更加被監禁與管控的生活。
對人示弱,果真是很白癡的一件事呢!
「等一下讓山崎幫妳看看腿傷。」捕捉到她笑容裡稍縱即逝的感傷,土方不自覺地放軟聲音。
「不用麻煩,已經差不多……」痛到麻痺了——為了差點脫口而出的話,朱琬萍吐吐舌頭。
「必須看看!」土方明擺著不許還價的閻王臉,話鋒一轉,「即便如此,但對方怎麼會指名道姓的找妳?」
按理說,〈雪村琬〉並非常人的真相只有組長級的幹部才知道,隊士們對她的認知是「總長的眷屬」,當晚逃走的浪士絕對不會知道她的身分……
除非——
土方倏地抬眼,正巧對上一雙幽深如潭的黑眸,眸底隱約波動著月光。
『你想的沒錯,十之八九應該是那樣。』唇角微抿,朱琬萍低語輕嘆,『至於是誰,就有勞土方先生睿智,把他揪出來了。』
「妳會這麼說,」土方挑眉問道,「表示連妳都不知道是誰?」
『不知道。』朱琬萍無奈的搖著頭,『事實上,這一切的演變,已經超出我原先所知道的,許多。』
而且是——太多了!
「是嗎,無妨。」接過雪村遞上的茶水,土方輕啜一口後抬眸,「我會找出的。」
『接著……』
深深吸上一口氣、再重重吐出,朱琬萍定定的瞅著那雙總是浩瀚如海的紫眸,『請土方先生下令,當鬼族再次來犯時,任何人都不要拔刀交戰,讓我跟他們走。』
『這樣不行!琬姊姊!妳不能用這種方式——』用力揪住朱琬萍,雪村簡直無法置信自己的耳朵,『不要這樣犧牲自己!』
『別用這麼沉重的字眼,這不算甚麼犧牲。而且……』淡淡勾起一抹笑,朱琬萍問道,『千鶴喜歡〈新選組〉、喜歡大家吧?不希望有人再受傷,對吧?』
『可是,我也喜歡琬姊姊、也不希望妳受傷!』彷彿用盡全力,雪村緊緊握著朱琬萍的手腕。
『我不會有事。』手腕陣陣發疼,朱琬萍的神情,卻平和淡漠得讓人心凜。
「土方先生……土方先生一定會想辦法的!」一時情急,雪村不自覺說著日語,「我們要相信他!」
「我說妳們,不管要我想什麼辦法,都得先說清楚是為了什麼事吧?」被久晾一旁、等不到翻譯的土方,翻著白眼出聲。
「土方先生!」
雪村滿臉是見到救星的雀躍,開始認真轉述,「琬姊姊她說……」

「不行——!!」土方的音量足足高了八度,一雙劍眉攏得死緊,「妳這笨蛋!」
雪村與朱琬萍,同時因為土方突然的大嗓門而明顯嚇了一跳。
回過神後,雪村俏麗的小臉漾著乍聞天籟的驚喜,倒是朱琬萍,逐漸擰起秀氣的彎月眉。
『這陣子傷兵增加太多,遲早會影響〈新選組〉的戰力,再跟鬼族纏鬥是不智之舉。』
「如何安排或調配戰力,由我這個副長來煩惱,還輪不到妳一個女人家操心。」
『保護〈新選組〉的人不受到無謂的傷害,也是你這位副長應盡之責。』
「一點都沒錯,所以已被〈新選組〉納入羽翼的妳,給我安分的待在屯所裡。」
『我說過,待在〈新選組〉只是暫時的,我的目標是找到回去自己世界的途徑。』
「那麼,要不妳眼下立刻有辦法回去、要不妳就是已經回去,否則,妳哪裡都不准去!」
靜靜凝視著上吊兩眼、蹙緊眉頭、說起話來粗聲粗氣的土方,朱琬萍陷入長長的沉默。
隱約,她似乎感受到一股溫熱的甚麼,緩緩自心底某處開始湧現。宛如剛從傷口汩汩流出的血液,濕稠、黏膩,乾涸前都帶著暖人的溫度,卻教人心驚。
『如果可以,真希望我能不用這麼說。』
垂下視線,朱琬萍的目光停留在土方左手背上、已經結痂的刀傷,娓娓道來的自語猶如秋風低吟,『當初一句話阻止了山南先生出差,卻引發至今不同於原先命運的一連串差異,從近藤先生大阪遇襲開始,乃至今日原田和永倉組長、甚至連山崎都負傷……我的愚蠢,已經對大家的命運造成了影響,而這樣不好的影響,還不知道何時才能結束!眼前,只剩下齋藤先生暫時安然無恙……』
抬起煙波縹緲的水眸,朱琬萍微揚的唇角,藏著深不見底的無助與自責,『只能倚賴土方先生,阻斷這樣的連結、保護齋藤先生。』

想帶走她,你得先踩過我的屍體。

齋藤在白天說過的話,始終在朱琬萍腦海裡盤旋。對照著夢裡血跡斑斑的身影,有股泛冷的疼痛隱隱在胸臆間發脹,讓她想起了源先生的死。
源先生在大阪陣亡,她沒有見過他的遺體,然而她卻突然很怕齋藤在她眼前變成一具屍體,這樣的恐懼無以名狀、卻巨大的悶得她呼吸無法順暢,在感到快窒息的當頭,她甚至不害怕甚麼鬼族了——
反正,在這裡她是不死之身,不是嗎?!
「妳所謂的『與原先命運的差異』,我們體會不到。但是因為妳和千鶴都知道〈羅剎〉和〈變若水〉的存在,為了嚴守幕府的密令,除非以死封口,不然,妳們就必須待在〈新選組〉的監控之下。」
深沉的紫眸掠過幾許雜沓的微光,土方瞅著眼前這雙輕顫的黑瞳,不自覺地放軟說話的聲音,「真要說變數,只怕是從妳出現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產生了吧。」
再次沉默無語的迎視緊皺眉心的土方,朱琬萍有股錯覺,似乎依稀聽見了他聲寒音冷裡的嘆息。
『琬姊姊,』雪村的擔憂,清楚的浮現在她清澈的大眼睛裡,『妳還好嗎?』
她能感覺到琬姊姊在發抖。
這是第一次,總是從容不迫的琬姊姊,顯露她的無措與心慌——雖然,她盡可能的用微笑掩蓋。
「我當然不會讓部下白白送死,但我說妳啊,就不能對我們〈新選組〉多點信心嗎?」
土方驀然起身,筆直地越過雪村與朱琬萍,唰的一聲拉開她們身後的格扇,「還有你們!到底打算偷聽多久?」
「甚麼?」雪村和朱琬萍同時回頭。
山崎蹲著、原田彎著腰站著、永倉半蹲在山崎與原田之間的空隙,齋藤背對著站在原田身後。
「欸……小琬的精神……現在看來好多了啊!」雖然被抓包而呈現短暫的呆滯,永倉仍然搔著頭、一副傻笑無敵的走進裡頭打招呼。
「是啊是啊,果然是前陣子太累的關係吧!」原田立刻涎著笑臉、跟著閃過土方彷彿帶刺的眸光,一屁股坐到雪村與朱琬萍身邊。
「琬、琬小姐有腿傷……我去看看——」山崎趕緊尾隨原田進屋。
「很抱歉,副長,」視線著地,齋藤一臉認真,「我們……」
「算了!」立於門邊的土方,淡淡的朝室內瞥了一眼,「你們都聽見了也好,省得我還要再轉述一遍。」
「琬小姐,」山崎看了一眼朱琬萍所穿的劍道褲,「請妳捲起褲管,讓我確認妳的傷勢。」
「不,不用麻煩,我真的不要緊。」眨著眼睫,朱琬萍姊仔細逡巡面前這三個男人,「倒是你們,都還好嗎?」
「別自責,小琬,保護女人本來就是男人該做的事。」原田溫柔的擁著朱琬萍的肩頭,「況且只是皮肉傷,根本算不上甚麼!」
「左之說得對!」右手攬著雪村、左手搭住原田,永倉話說的豪氣干雲,「無論千鶴還是小琬,我都會保護妳們的,因為我就是男子漢啊!」
「是啊,謝謝你,永倉先生!」雪村的笑容,有著純粹的天真無懼,「這下琬姊姊就不用再擔心了吧?」
「你們真是——」一群笨蛋……
壓低視線,朱琬萍極力忍住不讓眼角泛淚。不想讓那顆被莫名融化的憂心,於此時此地傾洩出滿腔無以名狀的驚恐。
他們,真的……沒關係嗎?
「齋藤……」
「是,副長?」
「盯緊小琬,別讓那隻鬼騷擾她,」土方低語,「也別讓她做傻事。」
「是的,明白。」
右手握住佩刀,齋藤的拇指輕輕地敲了敲刀萼的護手。總是沁涼的眸光,在觸及那縷單薄的背影時,悄悄地熨上了些許溫度。




[JUST TALK]
還蠻喜歡【蝴蝶效應】這部電影,不過只限第一集,續集就沒那麼精彩動人,個人覺得。

知識分享——以下引述:維基百科
「蝴蝶效應」是指在一個動力系統中,初始條件下微小的變化,
能帶動整個系統的長期的巨大的連鎖反應,是一種混沌的現象。

應用於天氣、股票市場等,在一定時段難以預測的、比較複雜的系統中:
如果這個差異越來越大,那這個差距就會形成很大的破壞力。
因此天氣或者是股票市場,會有不可預測的自然災害和崩盤。

應用在社會學界:
一個壞的微小的機制,如果不加以及時地引導、調節,會給社會帶來非常大的危害,
戲稱為「龍捲風」或「風暴 」;一個好的微小的機制,只要正確指引,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
將會產生轟動效應,或稱為「革命」。

應用在心理學方面:
一件表面上看來毫無關係、非常微小的事情,可能帶來巨大的改變。
此效應說明,事物發展的結果,對初始條件具有極為敏感的依賴性,
初始條件的極小偏差,將會引起結果的極大差異。
例如,當一個人小時候受到微小的心理刺激,長大後這個刺激會被放大。

[薄櫻鬼] : 緋櫻吹雪 / 第五幕--蝴蝶效應

第五幕–蝴蝶效應


大廳裡,朱琬萍端坐原位。
其他空著的坐墊,是約莫十分鐘前解散離席的〈新選組〉眾位組長所留下。

「請問,有什麼事?」抬起一對幽深的黑眸,朱琬萍決定打破沉默。

明明是哀慟逾恆的氛圍,卻沒有多加寬慰的言語,更晃論裝飾表面的客套話。
這樣宛如置身外太空的無聲狀態,悲傷中隱約飄浮著一絲詭譎,靜默得讓她感到窒息般難受。

她還記得,人生中第一場與會的喪禮,雖然稱不上盛況空前,卻也是名流齊聚而顯得門庭絡繹。
數不清的『天妒英才、節哀順變』,咒語般持續在她耳邊繚繞吟誦。
而她則端著禮貌的微笑,重複回應著『謝謝,我會』,一張臉看來平靜無波。
按耐住想轟走這一切吵雜的衝動,直到喪禮結束,她沒時間、也沒機會,掉過一滴淚。
一個人操辦父母的喪事其實也沒多困難。
大多數的時候,她只消在禮儀公司的引領下做些簡單的選擇,
例如靈堂擺設的鮮花種類與數量、火化的時間、骨灰罈的材質及顏色…諸如此類。
她能夠如此從容而不慌亂,完全拜那深謀遠慮、未雨綢繆的父親所賜——
因為,他早早就為自己和母親購買生前契約,並且處分了所有財產。
父親如此細算一切、還悉心安排妥當,也許為得就是不讓她這獨生女煩惱操心。
她甚至合理的認為,父親可能連她這個做女兒的終生大事、與身後的塔位都已經決定好。
只是,相信他作夢都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年輕就與世長辭,
還跟向來感情不睦的老婆同一天忌日,夫妻倆並且同時搶攻社會新聞的版面。

『琬小姐,』在土方的示意下,山南率先發話,『關於這次的大阪遇襲…』
『事先不知道。』朱琬萍看了土方那裹著布條的左手掌一眼,『我如果知道,一定會先告訴你們。』

他們對她產生質疑,她並不意外。
讓她意外的是,自己對於他們的質疑,竟然感到心裡泛酸…
這很可笑,而且非常!

「妳的意思是,妳知道山南先生一旦去了大阪,就會負傷而且廢掉左臂…」
一線清亮的冷光劃過紫色的瞳仁,土方抬眼緊盯朱琬萍臉上閃動的每一分神色,
「卻不知道源先生會因為此行而喪命?!」

『對。』朱琬萍的視線,自飄著愁霧的灰眸,緩緩移向浮著寒氣的紫眸:
『我只知道原本會發生的事,一旦計畫改變,後續如何演變或發展,不是我所能夠預知。』

就當她是穿梭時空的旅人好了,她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原本已經發生過的事,就是所謂的歷史。
既然選項改變,原本會發生的事不發生、不出差的人跑去出差…
結果怎麼演變她哪能預先知道?!
她既不會占術卜卦、更不會算命排八字,她只是一個暫時跑錯世界與國家的台灣律師好嗎!

「就這樣?」
土方微微瞇起雙眸,眼角的銳利彷彿隨時能化為勁矢,將人萬箭穿心,
「這就是妳所能做出的說明?!」
「土方先生!」山南想為鼻尖嗅到的煙硝味滅火,
「琬小姐沒有傷害〈新選組〉或是井上君的動機,她自己才剛為了要…」
「山南先生,」朱琬萍打斷山南,「沒關係的,謝謝你。」

雖然沒有人轉述,但是從土方一臉陰冷晦暗的神色、以及山南憂心忡忡的表情看來,
她猜測土方大概隨時想殺人、而山南正試圖替她緩頰吧!

『局長受到襲擊,〈新選組〉因此失去一名重要的幹部、而且還是源先生那樣的老戰友,
這種不顧一切想要復仇的悲憤…我可以理解,但不接受成為代罪羔羊!』

慢慢捏起一雙粉拳,朱琬萍漆黑如墨的眼瞳,自眸底濺出瀲灩波光:
『我本來就無意介入這裡太多,儘快找到方法回家是我唯一關心的事情。
因為感念山南先生諸多照顧,所以一時貪快多嘴,但是我不會為此感到後悔、甚至是道歉!』

如果對方要拔刀,那她就一定會亮劍。要她呆站著挨打?
三個字——下輩子。

「請別誤會,我們絕對沒有責怪妳的意思。」
始終保持緘默的近藤,出聲打散這股劍拔弩張的氣勢。

「請原諒我們…」
緩緩放下原本交抱在胸前的雙臂,近藤的眉心微動,翻湧的悲傷好似隨時都會漫越警戒線,
「我們只是——太過遺憾!」

『……』收起直豎在背的戰旗,朱琬萍頓了一下後微微往前伏身:
『我明白,但是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


「阿歲,你怎麼看?」看著已經闔上的紙門良久,近藤徐徐問道。
「似乎不受我們的言語上的影響,態度也未見游移…」眼角輕掃,土方同樣瞥著那扇門,
「若非真的毫不知情,就是演技實在高明。」
「山南先生覺得呢?」近藤回頭看向身旁的山南。
「我相信她。」

抬高原本低垂的視線,山南面對近藤與土方,灰眸裡的神采掠過掙扎的痕跡:
「井上君的事,確實讓人很遺憾,但是我仍然願意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 ※ ※ ※ ※ ※ ※ ※ ※ ※ ※ ※

『琬姊姊…』雪村撇過頭看著一旁側躺的背影,『妳睡不著對嗎?』
『…嗯,』朱琬萍翻平身體,望著天花板的視線沒有對焦,『不好意思,吵到妳了。』
『別那麼說,對於井上先生的突然過世,我也同樣感到很介懷…』
雪村感傷的重吐一口氣:
『雖然相處沒幾日,但是井上先生總是笑臉迎人、和善可親…是個大好人呢!』
『他的確是。』朱琬萍幽幽說道,『妳知道嗎…感覺上,就像是我害了他…』


『…縱使井上先生的事讓人難過,但是既然並非琬姊姊能事先預期,結果如何都不能怪罪於妳啊!』
同朱琬萍並肩坐在房間前的緣廊下,雪村眨著一雙靈動的咖啡色大眼,認真目秋住她。
『謝謝妳,千鶴,』朱琬萍側首,回應一抹摻著酸澀的微笑,
『妳會這麼說,是因為妳還願意相信我…』

走出大廳的時候,她見到先行離席的組長們,各居於迴廊四周,或坐或站。
沒有人多說、或者多問一句,那樣的靜默無語、伴隨著眼波流轉間飄盪的猶疑,
變成另一種形式的指控,無聲而詭譎。

『琬姊姊,我感覺得出來妳很悲傷…』雪村將額頭輕靠在朱琬萍右肩上,
『很抱歉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妳才好,但是,我相信一定還有其他人會相信妳的!』
『妳真是善良貼心的好孩子。』朱琬萍伸手撫過雪村柔嫩的小臉,笑得由衷,『謝謝妳,真的。』

悲傷嗎…
她記得父母過世的時候,自己並沒有太多的情緒反應。她會因為虛擬世界的人事物而悲傷?!
對於源先生的過世,她的確尚未從震驚中恢復。
他給當時惶惶不安的自己第一張笑臉、第一份和善,
那如沐春風的溫暖,至今還在記憶深處迴盪。
心裡翻騰不止的情緒還沒找到平衡點調適,那宛若魚骨在喉的哽痛卻逐漸清晰…
然而,連她自己都不確定究竟是為何物的情緒,千鶴又怎麼能知道——那就是悲傷呢?

『他應該在後來的鳥羽伏見之役才戰死,怎麼會去了趟大阪就回不來了…』
仰望夜空層巒疊脈的雲幕,朱琬萍不自覺的低聲自語中,裹著難以釋懷的沉重。

『認真歸咎,井上君是追隨替代我的近藤先生前去大阪,若要怪罪,也該是由我來承擔…』
緣廊轉角的暗影下,緩緩走出一道碩長的身形,『請琬小姐別再自責。』

「山南先生!」雪村與朱琬萍同時回過頭。

『雪村君說得一點都沒錯,這一切不能怪妳,並且——』
山南在朱琬萍左方空位坐下,一雙灰眸揉進唇角延伸的笑意與溫柔:
『還有其他人會相信妳!』

『謝謝…』唇畔漾起的笑容依舊輕淺,卻不再滲著苦味,朱琬萍用力的吸了吸鼻子。


庭院的右前方迴廊深處,兩道偉岸的人影輕倚牆面、相對而立。

「哎呀,看來我準備好的笑話似乎派不上用場了…」
綠眸微瞟,雙臂抱胸的沖田一臉笑意,「一君你呢?」
「我只是奉命,前來確認有無任何異狀發生。」眼角輕抬,齋藤小心歛住眸底的憂慮。
「是這樣啊…」沖田搓著下巴貌似深思,橄欖綠的瞳仁上,映出齋藤深刻俊逸的五官,
「不過如此一來,一君是否認為已經出現…那個不能相信她的理由了?」
「關於這點,我遵從副長審慎評估後的決斷。」齋藤的聲音同臉上的神情,清淡如水。
「一君!」放下交抱的雙臂,沖田喚住轉身準備離去的齋藤,「我是問你,還相不相信她…」
「我對自己所相信的事,」齋藤回頭,眸中寶藍色的瞳仁異常澈亮,「從來深信不疑。」

「勞煩你去叫他們下來吧,」齋藤再度轉身邁步,「屋頂上那三個,謝謝。」

※ ※ ※ ※ ※ ※ ※ ※ ※ ※ ※ ※

站在攤子前,朱琬萍的雙腳像是生了根。

「這位小姐,您要買團子嗎?」

沁著薄汗的額際,沾著些許斑白的髮絲,小販暖陽般的笑容,一臉和藹可親。
朱琬萍目秋住那份似曾相似的慈眉善目好半响,低下頭眼巴巴地盯著攤子上雪球般的烤團子,
有那麼一瞬間,視線突然模糊。

「大叔,請給我們兩串。」始終靜立於琬身後的沖田,一個大跨步走上前。
「總司…」朱琬萍的低語輕若呢喃,「可以多買一點嗎?」



將團子擺上供桌,朱琬萍雙掌合十、閉眼垂首。

【薄櫻鬼-雪華錄】土方篇的結尾,就是大家圍在一起吃著團子。
那是生於殺伐動亂的〈新選組〉,少有的片刻閒適與溫馨。如今,源先生卻已率先缺席。
總覺得,該與這位大哥好好話別。
然而究竟該說些甚麼,她心底帶傷的角落,才能不被觸碰…

父親偕同情婦遠赴加拿大旅遊,結果輕航機失事卻一起魂斷異鄉。
母親因為情夫外遇而自殺,裸身陳屍於台北信義區豪宅的浴室內。
身為子女,兩邊她都沒有在第一時間前去撫屍痛哭,只是委任兩名律師,協助辦理兩地的相關手續。
身為父母,他們什麼遺言都沒有交代,甚至最近一次的碰面地點,是三年前的桃園國際機場,
她登機前的六十分鐘。
匆匆向學校請了假,她從洛杉磯飛回台灣處理雙親後事。
那一年的那一天,是她滿二十歲的生日。
而她有一個永遠實現不了的願望——就是再跟爸媽一起,三個人吃一次生日蛋糕——

立在她床頭櫃上的相框,裡頭是一個約莫三歲的女童,
開心地站在生日蛋糕前準備吹蠟燭,左右兩旁有父母陪著。
儘管照片已經略為泛黃,但影中人的笑容,至今依舊耀眼刺目。

也許,想與源先生話別的殘念,根源於沒能見上父母最後一面的遺憾吧…


默默凝視著那道纖細的背影,一股想要將那份單薄擁進懷裡好好安慰的念頭,
無聲地在沖田的心底竄起。

「別哭了,」單手攬住朱琬萍微顫的肩頭,沖田的嗓音變得低柔,
「源先生會以為是我欺負妳,半夜跑來打我屁股的。」
「你說甚麼?」朱琬萍略抬淚濕的羽睫,彷若梨花一枝春帶雨。
「呃…」用力嚥下哽住呼吸的驚艷,沖田將朱琬萍的額頭輕輕壓向自已的左肩:
「真那麼想哭的話,我的肩膀借妳哭吧!就算被源先生打屁股我也認了…」

「總司,是誰要被誰打屁股啊?」原田與藤堂在門口探頭。
「琬姊姊,妳怎麼哭了?」雪村跑到朱琬萍面前,身後跟著齋藤。
「小琬怎麼了?」隨後出現的永倉大聲怪叫,「誰欺負妳了?告訴我,我去教訓他!」
「琬小姐被欺負了嗎?」近藤領著土方與山南,自迴廊轉角處現身。
「不…沒那回事。」抹去臉上的淚痕,朱琬萍揚起一朵尚未曬乾的笑容:

『買了很多團子喔,大家一起吃吧,總司請客。』

「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氣囉——」
「新八先生!不要一個人吃那麼快啦!」
「平助,不要連選個團子都婆婆媽媽。」
「別揍太多下了,左之,暫時饒了他呦。」
「真難得,總司會請客,是不是明天的太陽換邊出來?」
「土方先生,請跟進藤先生還有山南先生一起坐這邊喝茶吧!」
「千鶴,妳跟齋藤也趕快來吃喔,別客氣。」
「是,謝謝你,近藤先生…」


…源先生,大家都在你身邊呢!從今以後,你也依然與〈新選組〉在一起,對嗎…

坐在緣廊上,朱琬萍靜靜望著庭院裡的那口井。
彷彿再次看見井上源三郎彎腰打水的身影,以及慈眉善目的笑臉。

春天的腳步,就在逐漸染紅的枝枒間,悄悄地穿梭著。

※ ※ ※ ※ ※ ※ ※ ※ ※ ※ ※ ※

當朱琬萍行色匆匆來到大廳,沖田與雪村正端坐在山南與近藤面前聽訓。
沖田的俊臉浮著閒適的淺笑,好似除了天塌地裂,這世上沒啥大事值得驚慌。
相較之下,繃著肩頭的雪村,就顯得格外不安而誠惶誠恐。

這場景她不陌生,倒是很掛心這兩個人是否如動畫劇情那般,平安無事。
無關乎她對總司的劍術有沒有信心,而是源先生的憾事與土方先生受傷才剛殷鑑不遠,
讓她在不知不覺中,似乎變得神經緊張起來…

「琬姊姊!」雪村眨著水靈靈的大眼,表情像個孩子般無辜。
「嗨,是小琬啊…」沖田的嘴角往上提拉,笑意延伸至眸子裡,「放心吧,我們都沒事。」
「太好了。」點點頭,朱琬萍明顯鬆了一口氣。

對著裡頭的眾人福了福身,朱琬萍跟在原田身後走進廳堂,於門旁落坐。

「人沒事的確很好,」交抱雙臂,近藤的眉心微蹙,
「但是天皇大人一旦被綁架可就糟了!」
「費那麼大的力氣,竟然只是為了綁架天皇大人到長州?!」藤堂簡直不可置信。
「不過居然想在街道上放火,長州那些傢伙是不是瘋了!」永倉一臉的氣憤。
「如今古高被抓,他們肯定很著急。」土方看向近藤與山南,
「根據線報,他們今夜要舉行集會以商談對策,只要掌握集會地點,就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那麼長州派的集合地點呢?」近藤問道。
「觀察至今的動向看來,不是四國屋就是池田屋。」島田回答。
「長州?古高?」日文已有顯著進步的朱琬萍,瞠大一雙杏眼,「池田屋…?」

對吼!都進入夏天了,那個事件不就發生在夏天嗎?!
待慣了隨時有空調的地方,她真的是被古代日本的夏天給熱昏頭,
居然差點忘記這個對他們意義重大的事件——

『琬小姐,』察覺朱琬萍的神色有異,山南立即問道,『妳知道甚麼嗎?』
『總司是不是逮捕了可疑人士?』朱琬萍小心提問,深怕是日文尚待精進的自己會錯意,
『長州派的人,對嗎?』
『是的,今天早上逮捕了一名叫做古高俊太郎長州派間諜,問出了他們打算在京都放火、
並且綁架天皇大人的不良企圖…』輕推鼻樑上的鏡框,山南停頓了一下。

見身旁的土方頷首,他看向朱琬萍的眼神變得格外謹慎:
『現在只差無法確定,他們集會的地點在四國屋…還是池田屋。』

「長州,」抬眸環視廳內所有人之後,朱琬萍以日語輕聲道出,「池田屋。」

※ ※ ※ ※ ※ ※ ※ ※ ※ ※ ※ ※

燭火搖曳,高掛桿頭的〈誠〉字旗,在冷月寒星的輝映下,巍巍鳴起戰鼓。

「小心門戶,不要踏出屯所半步。」
臨行前,土方對著站在門邊送行的雪村與朱琬萍,千叮嚀萬交代,
「如果有什麼狀況,立刻請山崎通知我。」
「是。」雪村用力點了點頭。

望著最後一抹淺蔥色的殘影,溶入潑墨般的夜色中,朱琬萍無從解釋此刻突如其來的不安。

池田屋事件,〈新選組〉大捷建功,獲得朝廷及會津藩的賞賜,因此揚名立萬——沒錯吧?
但是為何她會心悸得難以平復?甚至隱約感到一股惡寒…是她變得太過神經質了嗎…



陷入一片黑暗的池田屋,不斷傳出刀劍相互撞擊的火花、與打鬥時吆喝吶喊的聲響,
清晰而且凌亂。

身先士卒的近藤率隊攻進屋內,大舉搜捕長州藩士與浪士;
土方與山南各帶領一支分隊守住前後門,遏止對方突圍及逃竄。
隨著裡應外合的夾擊見效,戰況逐漸明顯的趨於對〈新選組〉有利。

乍聞金屬擦碰聲響起,山南立即回頭,目擊部屬們正與一名長州浪士交戰。
對方揮刀之俐落與迅速,在濺血的同時,兩名部屬瞬間負傷倒地。
男子看起來文弱,一束緋色長髮在夜風中輕揚,有著貌似女子的美麗五官,
臉頰上隱約嵌著一道刀疤。

「我在找人,讓開。」
甩落刀上的血漬,男子的聲音冷若臘月霜雪,墨紫色的瞳眸掠過琥珀色的寒光。

「恕難從命,」略抬刀柄,山南亮出刀尖直指對方眉心,「還請閣下——束手就擒!」



急促的腳步聲,很快驚動席廳裡的兩個人。

「有人襲擊屯所!」衝進屋內的山崎,立刻將所有燭火吹滅。
「知道人數嗎?」朱琬萍冷靜問道。
「五個人,前門四個、後門一個。」山崎覷了一眼雪村腰間的小太刀,
「我必須馬上通知土方副長,雪村君能保護琬小姐吧?」
「不,你們兩個一起去,也許需要山崎君協助突圍,讓千鶴前去池田屋傳令…」
從口袋中拿出櫸,朱琬萍一邊綁住衣袖一邊說道:「我會小心自保,必要時就先逃走。」
「可是——」山崎與雪村的異口同聲,嘎然止於朱琬萍平和卻堅定的眼神中。
「拜託你們,務必分秒必爭…」同時搭住兩人的肩膀,朱琬萍將他們往外推出門口,

「請盡快帶著援軍回來!」

就這樣,漫長而慘烈的戰鬥之夜,似乎還未能在血泊中,畫下句點…

※ ※ ※ ※ ※ ※ ※ ※ ※ ※ ※ ※

靜靜的睇著眼前昏迷未醒的人,朱琬萍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闔眼。
全身三處嚴重的刀傷,其中左腕的傷勢,更是嚴重到筋斷骨裂。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無以名狀的恐懼與悲傷,逐漸在她心裡膨脹到即將爆破的程度。

這是…天譴嗎?!
懲罰她不該介入他們的事情,甚至企圖扮演上帝的角色、改變既定的事實…
所以報應來得又急又快,而且加倍奉還!
因為兜了一大圈,山南不但仍舊毀掉左腕、還傷得更重,並且影響了其他人的命運,
間接導致近藤遇襲、土方負傷、源先生提前陣亡…
是她錯!全是她錯得離譜而愚蠢!但既然錯的是她,怎麼會是——別人受過遭殃?

「別死…拜託你…」
握起山南的右手抵著自己的額頭,崩塌的情緒終於越過眼眶,猶如滾滾山洪。

捧著高腳膳立於門邊許久,齋藤遲遲踏不出腳上這一步。
不明白究竟是她此刻的脆弱、還是虛弱,狠狠震攝了他…抑或,其實兩者都有。

「如果妳還希望,能在山南先生甦醒後繼續照顧他,就不該讓自己在這時候累倒。」
無法釋懷的莫名悶痛讓他相當困擾,齋藤索性將其全部冰封在聲音裡。

回頭目秋了齋藤淚眼婆娑的一眼,朱琬萍將山南的手放回棉被裡,「我不餓,謝謝。」
「妳要自己吃,」在她身旁放下餐點,齋藤衿冷淡漠的神情,透出不容妥協的堅決,
「還是我動手?」

這是威脅嗎?她討厭別人威脅她!即使是齋藤一也不例外!

淚水洗過的黑眸瀅著動人的清澈,然而飛揚的眼角,卻豎起不協調的倔強。
朱琬萍睇著齋藤,對峙般的沉默,不語。

右手端起湯碗喝上一口,齋藤倏地伸出左手勾住朱琬萍的後腦,隨即壓上自己的唇瓣。
太過迅速與突然,朱琬萍竟然只能傻愣愣地看著齋藤的臉,剎那間貼近自己。

一股溫熱竄進嘴巴裡,朱琬萍這才驚覺齋藤做了甚麼。
推開他的同時,忍不住掩嘴輕咳。

「…待會我來收回餐具,」放下湯碗,齋藤起身走向房門,「好好把飯吃完。」

這——這傢伙腦筋秀逗啊!

盯著高腳膳裡的湯碗,朱琬萍的耳根,不自覺地唱起滿江紅。

隔著紙門的迴廊上,齋藤抬指輕觸微顫的薄唇。

有那麼一瞬間,恍了神…



[JUST TALK]
寫著寫著,天…就亮了。

2014年6月14日 星期六

[薄櫻鬼] : 緋櫻吹雪 / 第四幕--返鄉之路


朱琬萍苦著臉的瞪視眼前焦黑的竹筴魚,手背擦過額際的薄汗,連帶留下了一抹碳黑。
此刻身旁宛如餘音繞樑不絕的朗笑聲,更是大大加深她的懊惱。

明明就是這死傢伙誆騙她,說炭火已經穩定、還說烤魚比煮飯簡單,她才跟他交換工作,現在她的作品反倒變成娛樂他的效果了……
繼之前把湯煮糊、把菜燒焦、外加端出半生不熟的白米飯,她簡直快被沖田給糗死。
看來這升爐起灶的廚藝之深奧,還真不是她這個只會使用微波爐與烤箱的都會人,可以三兩下就駕輕就熟的!
「總司,飯應該開始焦了。」齋藤低平的嗓音截斷了沖田宏亮的笑聲。
盛滿每個高腳膳裡的湯碗,齋藤走到靠近門口的炭盆,伸手端過朱琬萍手上的盤子、同時遞出一條手巾,對她指了指額頭的位置。
「謝謝。」微垮著肩膀,朱琬萍接過手巾。
「別再勉強,妳快變成廚房輪值者的災難。」齋藤話說得輕鬆淡然,卻是一針見血的刺骨穿心。
「齋……齋藤先生?」雪村愕然的看了齋藤一眼後、又迅速地望向朱琬萍,尷尬地笑一笑。
真是的,這種話能照實轉述嗎?琬姊姊也是出於好意啊!
『沒關係的,千鶴,我還真的是幫了不少倒忙……』
朱琬萍吐了口氣,放下手巾往外走,『我去打掃庭院。』
『琬姊姊!』雪村急忙喚住朱琬萍的腳步,『妳……妳已經能聽懂齋藤先生說什麼了嗎?』
『還沒。但是,』朱琬萍回頭,唇畔浮著雲淡風輕的笑容,『妳的表情寫得很清楚。』
「奇怪,」目送朱琬萍走出廚房的身影,沖田一臉無辜地搔搔頭,「是我笑得太大聲的關係嗎?」
「沖田先生一直嘲笑琬姊姊的廚藝,說不定很努力在學習日語的琬姊姊都聽得懂喔……」
雖然她沒有全部照實翻譯給琬姊姊聽,但是沖田先生也笑得太張狂了,琬姊姊或多或少知道自己被嘲笑而自尊心受創吧?
「我看,」雪村不安的放下手上正在分裝的菜盤,「我去安慰她一下比較好。」
「她不會把總司的嘲笑當成一回事。」
齋藤突如其來的結論,讓雪村停住了解開圍裙的動作。
「午飯差不多好了吧?」藤堂端著雋朗的笑臉踏進廚房,「肚子餓扁囉!」
「把飯盛一盛就行了,」沖田拉過藤堂,將飯匙塞進他手中,「拜託你了,我突然肚子痛!」
「喂——總司!」藤堂才回頭,沖田已跑得不見人影,「今天是輪到你當值耶——」

※ ※ ※ ※ ※ ※ ※ ※ ※ ※ ※ ※

根據庭院融雪的情況研判,現在的河水還是會把人給凍僵吧?
但是經過反覆的琢磨,她認為河流應該是連結兩個異世界的關鍵。因為很顯而易見的是,她先在原本的世界落河,然後在這裡的河邊被發現。雖然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好好的站在愛河邊淋雨,怎麼會掉下去……
不過,她若從這裡投河,或許就能回到原本的地方吧?!
『所以要回到那條河去試試……』
一邊掃落覆蓋於井口上方、木板上的積雪,朱琬萍一邊喃喃自語。
「妳不是在罵我吧?」
沖田的聲音倏地在她身後響起。
肩頭用力一顫,朱琬萍撫著心口緩緩轉身:「總司?有什麼事嗎?」
是豬頭啊!這樣從背後突然出聲會嚇死人的好嗎!她忍不住在心底碎念幾句。
「也沒什麼事,我剛好肚子痛去一趟茅廁,想到妳在打掃庭院,就順便來看看妳有沒有掃乾淨,既然廚藝很差,那至少要能做些清掃工作,不然妳身為女人……」
看著眼前這張沉靜卻表情困惑的面容,沖田竟然有股想賞自己一耳光的衝動,並且暗自慶幸她聽不懂自己的舌頭又在使壞。
「不是,我的意思是其實我也會把飯燒焦,嘴上說說只是為了好玩!我——」
突然對自己的言不及義感到煩躁,沖田雙手叉著腰踱到迴廊前,坐下。
「我說什麼妳也聽不懂,對吧?」
唇角微揚,朱琬萍轉過身繼續揮動著手中的掃帚,「那麼,你到底想說甚麼呢?」
「對不起。」沖田重重吐出一口氣。
「沒關係的,總司,」朱琬萍回頭,臉上盈滿笑意,「我不在意。」
會道歉?真是個好孩子。
不過誰會對虛擬世界裡的人事物認真呢?
她只是懊惱自己低估廚房工作的難度,必須反省自己的判斷與學習能力,有再提升的必要!
「真的?」橄欖綠的眼瞳,清晰的閃爍著沖田的若有所思,「不是為了安慰我?」
「真的,我不在意,總司向來愛開玩笑。」或者說……偶爾會嘴賤!
提著掃帚,朱琬萍走到沖田面前:「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 ※ ※ ※ ※ ※ ※ ※ ※ ※ ※ ※

「投河?!」
沖田忍不住出聲大笑,用力拍著自己的腿:
「這麼冷的天去投河,沒淹死也會先凍死啊,如此搏命的方式也只有小琬想得到吶!真是有趣,太有趣了……」
『琬小姐,妳確定這方法行得通嗎?』儘管以眼神止住沖田的笑聲,山南心裡卻有著相同的疑慮,
『雖然最近不再下雪,但是河水的溫度還是偏低,是否考慮等過陣子氣候變暖了……』
『謝謝你的關心,山南先生,但是我尚有要事在身,實在不能再等下去。況且,』朱琬萍垂下眼睫,『毫無音訊的失蹤了十三天,必須盡快與家人取得聯繫。』
其實,她並不確定她口中所謂的「家人」,是否在她失蹤的這段日子會急著想聯繫她。
她是父母唯一的婚生子女,而她那同父異母的妹妹,則在法律上擁有父親遺產的特留分。
如果她失蹤的時間長達法律認定的視同死亡、或者真的身故,那麼,她這個妹妹將繼承至少六億的身家。
『既然如此,確實也不方便久留……』山南掩住心底逐漸翻騰的情緒,低聲問道:『時間呢?』
『總司今天不用帶隊巡邏,我想請他等一下送我過去,』朱琬萍抬眸,『可以嗎?』
聽完山南的轉述,沖田不發一語的起身,唰的一聲拉開紙門,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看來,認同琬小姐的,』山南瞅了一眼已闔上的紙門,『不只我一個。』
『山南先生?』
『請別誤會總司的行為,他並非對妳有敵意。我想,』山南露出招牌的和煦笑容,『他應該也是很喜歡與琬小姐相處的。』
『我明白,謝謝你,山南先生。』朱琬萍回應同樣溫和的笑臉,『有他在,笑聲總是不斷。』
『那麼,請準備一下,總司在後門等妳,雪村君應該也會想要同行。』
山南輕輕推了推鏡框,語帶扼腕,『可惜齋藤君已經帶隊外出,畢竟那晚是他揹妳回來的。至於幫妳送過晚飯的永倉君,應該也會……』
『不,請別勞師動眾!』
她只想趕快回去,所以一有眉目當然就雀躍得迫不及待。有人將她帶到那條河邊就好,她可是半點都不希望他們還列隊來個十八相送。
朱琬萍恭敬的對山南伏身,正式行禮。
「感謝〈新選組〉的照顧,謝謝你,山南先生!」
『琬小姐,請不要忘記我……我們大家!』
對著朱琬萍拉開紙門的背影,山南終於道出壓抑許久的不捨。
『不會的,我不會忘記。』朱琬萍回過頭,子夜般的黑瞳,眸底隱約有星光閃耀,『我會把〈新選組〉的各位、與這十三天的回憶,一起收好珍藏在心!』

※ ※ ※ ※ ※ ※ ※ ※ ※ ※ ※ ※

夕陽的餘暉,為天邊的浮雲妝點著紫紅色的彩暈,在涓流的河面上撒落了淡橘色的亮粉。
一路上,紅著眼眶的雪村,除了偶爾詢問是否真的不再等等齋藤或其他人來送行之外,大多數的時間很沉默。至於始終繃著一張俊臉的沖田,更是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她知道總司在鬧彆扭。除了少許的訝異,她有更多的不明白。
不至於因為少了個可供他取笑、或是與他打鬧的對象,就連句「再見」或「保重」都不肯對她說吧?
真是的!虧她原以為,憑他倆在廚房裡共同製造麻煩的交情,他多少會跟她話別個兩句、或是嘴賤的歡呼著送走了災星還是怪物甚麼的……哪知他除了臭張臉,什麼話都不吭。
算了,都知道是虛擬世界認真不得,哪還在意臨別前有沒有話說呢?
收回目光,朱琬萍不自覺的輕嘆。

「為什麼不先跟我商量一下?」
沖田的驀地出聲,讓正要走下橋面的雪村與朱琬萍,瞬間往他臉上聚焦。
『商量?!』聽完雪村的轉述,朱琬萍杏眼圓睜。
她有沒有聽錯?好不容易絞盡腦汁、想出回家的線索,再怎麼樣都絕對值得試一試的啊……
哪還需要商量什麼?
更何況,火星是很危險的,她這外來生物還是趕快回地球去吧!
「總司……」
瞅著那雙顏色暗沉的綠色眼瞳,彷彿原本多雲的天氣乍然飄落幾滴微酸的細雨。
他那憂黯的神情,讓朱琬萍很想伸手拂去他眸中的陰鬱,一如她剛才為千鶴抹去臉上的淚跡。
都是真性情的兩個好孩子,只是表達的方式略有不同。
「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綻開一朵燦日般的笑容,朱琬萍由衷的說,「這段日子很開心,謝謝。」
「既然妳執意這辦法行得通,萬一發生什麼意外……」雙手抱胸,沖田背過負氣的身影,「我可不會搭理喔!」
「我知道。」關於他的口不對心,她了然於心的在笑容裡帶過。
與一臉困惑的雪村並肩走到河邊,朱琬萍邊除下外掛邊解釋。
『總司以這種方式,表達對於朋友突然離別的不適應。千鶴……』交出手中外掛,她略彎腰桿讓視線與雪村齊平,『日後妳一定會與父親相遇,這段時間就安心地待在屯所裡,〈新選組〉的大家就拜託妳了。』
『還會再見面嗎?』咖啡色的眸子瀅著水珠,雪村輕聲問道。
『我想,沒有機會。』垂下視線,朱琬萍迴避著雪村眼裡的淚意。
她拒絕自己的心,為這虛擬的世界沾染送別的離愁、以及依依不捨的情緒……這樣太扯了,不是嗎?
『我會想念妳的,琬姊姊!』雪村再次撲進朱琬萍懷裡。
她自幼沒有手足,與琬姊姊的短暫相處,彷彿彌補了童年孤單的許多缺憾。
『我也會牢記這一切,我發誓。』朱琬萍輕輕拍撫著雪村。

佇立於橋面的沖田,抓在欄杆上的指節因為不斷用力而泛白。
當朱琬萍隱身入河之際,他也同時對著潺潺流水大喊:「小琬——」
「嘩啦」一聲,河面上迅速竄出人影。
「琬姊姊!」雪村驚呼。
「小琬!」沖田縱身一躍,在淺灘將朱琬萍拉上岸。
「妳沒事吧?」雪村趕緊為一身濕透的朱琬萍裹上外掛。
「沒事,謝謝妳。」朱琬萍拉緊衣領,還在滴水的馬尾貼著頸背。
「看吧,這方法行不通,還好沒出甚麼亂子。」沖田也脫下自己的外掛披在朱琬萍身上。
眼帶笑意的攬住一隻狼狽的落湯雞往岸邊遠離,沖田說話的口吻變得閒適而輕鬆:
「走吧走吧,肚子餓了,趕快回去吃飯吧!」

※ ※ ※ ※ ※ ※ ※ ※ ※ ※ ※ ※

「這麼說來,小琬差點淹死囉?喂!你幹嘛搶我的東西吃——」
對於藤堂突如其來的筷攻,永倉急忙也用筷子護住受到侵襲的土魠魚。
「甚麼搶你的東西,是你平常都搶我的菜吃吧!」
藤堂速度飛快地將到手的魚肉往嘴裡塞。
「混蛋!既然如此,那我也——」
永倉立刻夾了藤堂的玉子燒當作反擊。
「可惡!那是我要留到最後再吃的……」
『那麼,』端坐在最前方的山南,對於眼前上演的全武行彷彿視若無睹,『琬小姐沒事吧?』
『沒事,』朱琬萍睨了沖田那好整以暇的神情一眼,『情況沒那麼糟。』
當然沒事啊!不過就是下河後再上岸,搞得一身濕,然後沒走成還繼續坐在這裡吃晚飯而已。
好歹她的自由式跟蛙式可以來回游上二十五公尺,那傢伙竟然說她差點淹死!
『不過這樣看來,投河是行不通的,對嗎?』啜著杯中熱茶,山南微笑。
『也許是時間點的關係,我想換個夜晚的時段再試試。』嚥下口中飯菜,朱琬萍抬眸。
『夜晚?』還試?!山南未脫口的驚愕,化作眼底一縷異彩。
『是的,』朱琬萍點頭,『因為後來想想,我是在夜裡的河邊被發現的,不是嗎?』
也許,單單只是從哪裡來、由哪裡回去的地點因素,還不足以敲開連接兩個世界的大門。
加上時間因素,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走,這次應該錯不了了吧?
「小琬!」坐在朱琬萍右手邊的沖田,揪住她正舉箸夾菜的右手,「妳不想想別的方法嗎?」
「就算妳不認為自己屬於這裡,離開也是遲早的事,但是至少事先說一聲。」
位於朱琬萍左邊座位的齋藤,微微側首瞥了她一記,眼神同聲音一樣淡冷。
「這回別再偷跑了,」原田笑得溫柔,「讓大夥好好送妳一下吧!」
「是啊是啊——」永倉自藤堂的手中搶回被吃掉一半的配菜,
「一起生活了十幾天,總要話別一下的嘛!」
「新八先生!你聽得懂小琬的中國話嗎?」三比二,這回合是他小勝。藤堂掛著得意的笑容大口扒著飯。
望著對面剛剛落幕的搶菜戲碼,聽著這些虛擬古人與她話家常,朱琬萍的頰畔漾滿笑意。
從小她就是一個人對著滿桌的美食佳餚,沒有人與她共享,也不會有人同她搶食,更不會有人跟她邊吃邊聊。
如今她才明白,這麼多人一起吃飯的熱鬧,原來會讓飯菜變得更香更好吃。



若不是今晚又有失控的羅剎逃逸在外,其他人必須盡快將之圍捕擊斃,這河岸邊佇立的人影可就不只他們兩個,而基於安全考量,千鶴也被強制留在屯所不能外出送行。
「唉……」想起臨行前,千鶴雖然忍住了淚水,卻給她一個揪得死緊的擁抱,朱婉萍嘆了口長氣。
齋藤側眼一橫,已脫下鞋襪的朱琬萍正拉開外掛,裏頭的穿著,是她初來乍到的套裝打扮。
「這段時間,真的謝謝你。」朱琬萍將外掛交給齋藤,深深一鞠躬。
「嗯。」齋藤頷首,俊逸的臉龐是慣常的淡漠。
「那麼,我走了,保重。」朱琬萍揮揮手,努力拂開心裡那股也想給齋藤一個擁抱的念頭。
「嗯。」齋藤仍是頷首,眼底輕掠一抹悸動。
轉過身,朱琬萍一步步朝河裡走去,很快的水深及腰。
「琬!」齋藤突然縱聲,緊握在腿側的右拳,是他極力控制自己不要衝過去拉她上岸的證明。
「再見。」回眸一笑,朱琬萍用唇角抿去聲音裡,那股莫名翻湧的淚意。
終於,纖細的儷影在深若泓潭的眸光中,輕聲的沒入河面下,消失無蹤。

※ ※ ※ ※ ※ ※ ※ ※ ※ ※ ※ ※

「琬!快醒醒——」
齋藤在朱琬萍胸腔按壓十數下後,再度覆住她的口鼻吹進三口氣,接著繼續按壓胸腔,「快回答我,琬!不准妳死,聽到沒有!琬——」
「咳咳——咳咳咳……」隨著咳嗽聲響起,朱琬萍的口中噴出水漬。
停止手上的動作,齋藤立刻扶她坐起身,拍著她的後背助她將河水吐乾。
若非他沒有馬上離開,若非他很快注意到她揹在肩上的包包被水流沖著走,若非現在不是雨季、河水的流速與流量相對比較小……
「沒事吧?」齋藤不著痕跡的嚥了口唾液,一併嚥下方才幾乎跳出喉頭的驚恐。
「沒事……」朱琬萍搖搖發脹暈眩的腦袋,一道尖銳的抽痛讓她瞬間清醒,「腳——」
「看來是抽筋。」齋藤右手托住朱琬萍的腳踝、左手握住她的腳背,前後幾次壓折。
「是的,謝謝。」黛眉緊蹙,朱琬萍死命不讓自己痛呼出聲。
「外頭冷,先回去。」齋藤扶著朱琬萍站起來,接著背對著在她跟前,蹲下:「上來。」
「甚麼?」朱琬萍愣了一下,隨即在齋藤回眸的眼神中會意過來,急忙擺擺手:
「不用麻煩,我……我可以走。」
「那好吧。」齋藤起身。
正當朱琬萍思考著怎麼施力才能減輕疼痛時,齋藤霍地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並開始邁開步伐。
「齋藤先生?!」朱琬萍幾乎差點尖叫,「請等一下!齋藤先生,我可以走……」
淡淡瞥了懷裡的人一眼,齋藤並沒有停下腳步。
雖然裹著外掛,朱琬萍仍然感覺到自己胸口的濕冷,正逐漸被來自齋藤胸膛所透出的溫熱給融化。
而他此刻緊抱她的這個姿勢,讓她驀然意識到自己是怎麼被救醒的,霎時間令她莫名的羞赧。
「齋藤先生!請等一下,齋藤先生!齋藤……」
朱琬萍那不敢環住齋藤頸項的兩隻手,很努力的拍著他的肩頭。
「阿一!」她簡直快被他的相應不理給惹毛。
「什麼事?」齋藤終於停下腳步,俯首睇著她的藍眸,隱隱泛著一絲笑意。
「那個……」迎視那雙在月光下閃動著寶藍色星光的眼瞳,朱琬萍緊張的猛吞口水。
要命的!「放我下來」跟「你揹我」日文怎麼說啊?
朱琬萍正想乾脆嘗試來個比手畫腳時,齋藤緩緩將她放下。
並在她站穩之後,再次來到她跟前,屈膝。
「很抱歉,麻煩你……」朱琬萍微微發燙的臉頰,輕輕貼在齋藤的背上,「謝謝你。」
「我會加快腳步,」齋藤拉過朱琬萍的兩條手臂,環住自己的頸項,「當心點。」
暮冬的星空下,朱琬萍頰畔的彩霞無聲地染紅耳際,而齋藤俊逸的唇角,悄悄的掛上一抹淺笑。

※ ※ ※ ※ ※ ※ ※ ※ ※ ※ ※ ※

「小琬?」聞聲而來的沖田挑挑眉,「怎麼回事?」
「溺水,」齋藤在房門口將朱琬萍放下,「因為腳抽筋。」
「是嗎,真的是好險吶!」沖田拍拍朱琬萍的肩頭,笑著:「差點,變成一具無名浮屍呢!」
「琬姊姊!」雪村急忙攙著朱琬萍,「妳還好吧?」
「我沒事。」朱琬萍笑得有些狼狽。
「千鶴,麻煩妳先扶她進去換下這一身濕衣,然後請山崎來看看她的腳。」齋藤轉身,「我去向總長報告一聲。」
「齋藤先生,」朱琬萍輕喚,齋藤駐足回眸,「謝謝你。」
「阿一。」齋藤再度轉身,信步而去,「妳剛剛是這麼稱呼我。」
「請先把濕衣服換下!」對著齋藤的背影,朱琬萍提高音量補了一句。
「知道了。」齋藤偕同沖田離開,沒有回頭。



通往大廳的走廊上。

「一君果真是信守承諾啊。」沖田的語氣一派輕鬆,卻難掩話中有話。
「我不想生病。」齋藤仍舊面無表情。
「奇怪,」雙掌交扣置於後腦,沖田瞥了身旁的人一眼,「不是因為某人特別交代的關係嗎?」
「那兩名脫隊的羅剎情況如何?」齋藤回望沖田的視線,眸底波瀾不興。
「解決了,屍體已經交給監察處理掉。」沖田不著痕跡的微嘆。
拉開紙門,大廳裡除了山南,連原田、永倉、藤堂也端坐其中,並且個個面色凝重。
「怎麼這種表情啊?」沖田與齋藤交換一個警覺的眼神,「發生甚麼事了?」
山南闔上手中的信紙,抬起一雙蒙上愁霧的灰眸,緩緩低語:
「大阪連夜傳來的壞消息,井上君陣亡了!」




[JUST TALK]
有時候,急著走並非為了想念欲歸之所。
而是害怕,眷戀後的離別,那份揪心之痛。

[薄櫻鬼] : 緋櫻吹雪 / 第三幕--外出許可


「已經兩天沒有參加巡邏,一君的身手不會因此生疏了吧?」
沖田走到正在繫鞋帶的齋藤身邊,愜意的笑著。
「當然不會。」齋藤眼角微抬,「過去兩天,我也是任務在身。」
「雖說是任務,但是整天盯著一個連話都說不上兩句的人……」沖田撇撇唇,「應該非常悶啊。」
「都是工作,」繫好鞋帶後起身,齋藤拿起愛刀掛在腰間,「沒有區別。」
「呵,果然是齋藤先生才會說的話呢!」
沖田看著剛剛拉上紙門的席廳,嘴角的弧度往上延伸了一些:「新八說,那位小姐很安靜吶。」
「她的話的確不多,尚未惹過麻煩。」齋藤順著沖田的視線方向望去。
「今後輪守的人不再那麼無聊了吧!那兩個人關在一起除了方便看守,最重要的是,至少講話有人聽得懂。」
「該怎麼處置最妥當,副長自然會審慎考量。」
收回目光,齋藤旋踵朝大門走去:「我們只要確實執行命令就好。」
「一君,」沖田轉身跟上齋藤的腳步,「你相信她所說的那些事嗎?」
「截至目前為止,」齋藤回頭覷了沖田一眼,「並未出現不能相信的理由。」
「原來如此……」沖田偏著頭,笑中有笑,「說得也是呢。」

※ ※ ※ ※ ※ ※ ※ ※ ※ ※ ※ ※

『……綜合以上所述,請妳們兩位務必配合,而〈新選組〉除了提供協助之外,也會負責保護妳們的安全。』
『我沒意見,反正既來之,則安之。』看著一臉大便的土方,朱琬萍極力忍住想發覷的笑意。
所謂的保護,其實就是監視吧!眼前境遇如此,無所謂,有人免費當保鑣。
『那麼,請問我們……』為了配合朱琬萍,雪村跟著使用中國話交談,『我該做些甚麼事呢?』
要她繼續扮男裝當然沒問題,但是要做土方先生的侍從?那她得學會些什麼嗎?
「什麼都不必做。」土方從齒縫間用力迸出幾個字。
『土方先生習慣什麼事都自己動手。』山南瞥了身旁被自己倒將一軍、因而臉黑如炭的土方一眼,
『而琬小姐的身份,只是為了確保她在屯所內不受滋擾。』
『這麼說來,那我們?』雪村不安的瞧了瞧朱琬萍。
『待在房裡即可,三餐會有人送過去,如果……』
『山南先生,照這樣安排的話,我恐怕將在屯所叨擾各位太久,而千鶴也無法找到父親。』
朱琬萍遞給雪村一枚具有安撫意義的微笑,再轉頭目秋著正以日語交頭接耳的兩個男人:
『我只要找到回去的辦法便可離開,而千鶴上京的目的是為了尋找父親的下落,我們在〈新選組〉
暫時做客都是因緣巧合,不應該打擾太久的……您說對嗎?』
開玩笑!一直被關在房間裡,哪能找得到什麼回去的辦法啊?!
就算他們不介意多張嘴吃飯,她還不想待在這個不屬於她的世界,成天看他們耍刀舞劍的咧!
先前不動聲色的任他們說關就關、說綁就綁,是因為她在等待千鶴出現。
好藉此證明,從她口中說出的天方夜譚雖然荒謬至極卻是句句屬實,除了強化他們對她的信任感,也多少消弭他們心中對她的存疑。
再說,她才剛簽進來一宗大合約,手上的三個案子也都即將進入結辯陳詞要準備宣判,哪有美國時間陪他們繼續耗在這裡、大玩關禁閉的遊戲啊!
『這麼說是沒錯……』山南的表情微愕,為著朱琬萍的黑眸深處,那一瞬異常耀眼的亮光。
『更何況,既然要麻煩〈新選組〉協助與保護,我們自然也不好就這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請讓我們幫忙分攤一些雜役的工作吧——這是一舉兩得喔!』朱琬萍的頰邊浮出兩枚酒窩。
『琬小姐的……意思是?』山南再度與土方對望。
他必須承認,如果這是一場談判,那麼朱琬萍已經成功掌握了斡旋的脈動與先機。
『叫我小琬吧!』笑意延伸至眼底,讓朱琬萍的笑容多了幾分教人不忍拒絕的懇切:
『我們可以藉由跟隨組長們出勤巡邏、或者協助屯所外出採辦物資用品時,在不妨礙任務與工作的前提下,利用機會去打探消息。』
她側首看了千鶴置於腿上的小太刀一眼,視線向上望進一雙咖啡色的大眼睛裡:
『千鶴曾經拜師學藝,基本的防身自衛應該沒問題的——對吧,千鶴?』
迎著朱琬萍那雙繁星閃爍的黑眸,千鶴用力地點了點頭。
『是、是的,我們不會給各位組長添麻煩的!』
琬姊姊好厲害呢!不但條理分明的表達自己的立場與想法,就連提出來的建議,也頭頭是道的讓人找不到理由反對……而且,她還知道自己學過劍術防身啊!
「會不會妨礙,不是妳們說了算!」土方沉著臉。
坦白說,他不否認朱琬萍說得有道理,並且對於她的膽識與見解,或多或少也抱持些許激賞。
但是——他實在難以接受這樣被牽著鼻子走、太過一面倒的局勢!
『那麼……』聽完千鶴的翻譯,浮在朱琬萍臉上的笑容,依舊輕淺柔軟,『要不要試試身手呢?』

※ ※ ※ ※ ※ ※ ※ ※ ※ ※ ※ ※

『聽好了,千鶴……』
朱琬萍雙手握住雪村的肩頭,睇著她的眼神盈滿溫柔,『別想著輸贏的事,比試的目的在於展現自保的能力,並非為了打倒齋藤先生。況且基本上,無論如何妳都打不贏、也傷不了他的。』
『好的,我知道了。不過,』雪村偷瞄一眼正脫下淺蔥色羽織的齋藤,『齋藤先生的氣勢好嚇人……』
『深呼吸,然後心無旁鶩、全神貫注於妳出招的那一瞬間——』
拉著雪村的右手按在刀柄上,朱琬萍微笑:『把刀握緊。』
「不需要客氣,放馬過來吧。」眼角略垂,齋藤歛住眸中隱隱波動的銀光。
雖然只是試探對方的身手,他亦不會輕忽怠慢。該使幾分力道為好……齋藤認真地盯著雪村握刀的態勢。
「那就拜託您指教了!」美麗的咖啡色眼瞳透出堅毅的霞輝,雪村用力的吸進一口氣——
吆喝聲響起的同時,她的腳步向前跨出,毫不遲疑。
鏘——
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在大廳四面迴盪。
隨著手中被擊飛的小太刀落地,雪村一回神才發現齋藤的武士刀,隔著四指不到的距離,正對著她的咽喉。
「好……好強啊!」
毫不掩飾的震驚扭曲了雪村俏麗可人的小臉,她下意識地回頭望向端坐一旁的朱琬萍。
朱琬萍正溫柔的笑著,輕輕地為她鼓掌表示讚賞。
「很吃驚嗎?」沖田起身為雪村拾起小太刀,遞出:
「一君的拔刀術可是能夠直接取人性命的厲害招數,要是他認真起來的話,妳早就死囉!」
的確,她的手臂親自領教過。朱琬萍頷首表示同意。
不過她認為齋藤並非不認真,而是適時收住了力道。否則以他今日揮擊小太刀的勁力來看,
那天她的手臂就算外表無傷,恐怕裏頭也得筋斷骨裂吧!
「我很認真,因為她出招堅定,劍裡沒有一絲迷惘。」
齋藤收刀入鞘,側首對著雪村說道:「雖然我只用了不到五成力,但是妳已經值得讓師門引以為傲。」
「哎呀呀……不得了!」沖田笑容滿面地拍著雪村的肩膀,「一君的肯定可是一種權威保證喔!」
「那、那麼意思是……」雪村瞪大一雙晶燦水眸,眼底蕩漾的驚喜正逐漸沸騰當中,「我通過考核了嗎?」
「三番組長齋藤一報告,」齋藤轉身對著山南與土方行禮,「雪村千鶴通過考核。」
「嗯,辛苦了。」土方頷首,看了看身旁的山南,「接下來就交給總司吧。」
「也好。」山南微笑。
「好了,換我主考是吧……」
沖田的笑容很快僵在嘴邊,因為他看見朱琬萍竟然赤手空拳的走到他面前。
「我說這位小姐,好歹我也是〈新選組〉一番組長好嗎!」有沒有——這麼看不起人啊?!
雖然臉上的笑意並未悉數褪去,但是心底逐漸漫延開的不悅,已讓沖田的眉宇開始糾結。
似乎明白沖田必然存在的不愉快,朱琬萍站定位置後立即福身一個鞠躬,九十度。
『並無不敬之意,但我沒有學習過任何刀法劍術,會的只是一些近身肉搏的防身術,還請賜教。』
「這樣啊,那我也不要佔妳便宜。」
聽完山南的轉述,沖田拿起腰間的配刀放走回場邊的座位,放下。
肩上繫著方才雪村為她綁住衣袖的櫸(註),朱琬萍的唇畔掠過一抹深淺難測的笑意。
這短暫的一瞬間,不偏不倚的落入齋藤眼裡。「總司,別大意,也許琬小姐不好對付。」
「的確不好對付啊!」沖田回頭,丟下饒富興味的一笑,「不小心碰了甚麼不該碰的地方,會被當成色狼、大叫非禮的好嗎!」
「總司,你閉嘴。」這笨蛋就不能正經一點嗎?土方劍眉微蹙,「快開始吧!」
「是是是。」沖田轉身面對朱琬萍,「那麼,失禮囉!」
話甫落,沖田往前跨步的同時迅速揮出右拳,直往朱琬萍的左肩招呼而來。
朱琬萍靈巧的側肩,閃過拳頭的同時,雙手一前一後扣住沖田的右臂,跟著以右肘擊向他的右肩窩。
沖田立即伸長左臂彎勒住朱琬萍,朱琬萍順勢以左肘撞擊沖田胸腹之間橫膈膜的位置,在他因為吃痛而放鬆對她的勒頸之力時,將自己的背部抵住他的胸膛、左手扣住他的右腕、右手繞過腋下緊抓他的右肩胛——過肩摔!
重物墜地的悶響過後,除了錯雜細微的喘息聲,廳內一片啞然。
「哎呀……是我被制伏了呢。」半晌,沖田慵懶依舊的嗓音自嘲似地響起。
「失禮了。」朱琬萍站直身體,用力的深呼吸調勻氣律:「……多謝指教,承讓了。」
「那麼,許可妳們外出,應該是沒有問題……」紫色眼瞳瞥過被擺平在地的沖田,土方起身:
「先安排妳們跟隨巡邏隊在城內活動,無論如何都要遵從統轄小隊的組長的指示,明白嗎?」
『真是皆大歡喜的結果,對吧,琬小姐?』帶著微笑,山南跟著走出大廳。
「是的,非常感謝您!」朱琬萍與雪村同時對著那一前一後離去的身影彎下腰肢。
『太好了!琬姊姊,』雪村興奮的拉住朱琬萍的衣袖,『妳好厲害啊!』
『僥倖而已,我盡全力大概也只能撂倒沖田組長這一次,僅此一次。』
莞爾淺笑,朱琬萍旋過身蹲在盤坐於地的沖田身旁。
「謝謝你,沖田先生,沒事吧?」
「這樣就有事,〈新選組〉一番組長之名會哭的。」
沖田俊美的臉龐堆滿笑意,「妳就直接稱呼我總司吧,可以叫妳小琬嗎?」
「好的。」聽完雪村的轉述,朱琬萍的笑容裡多了幾分安心。
「需要我扶你嗎?」齋藤拿來沖田的佩刀。
「當然是不用啊!」沖田以刀鞘支撐,緩緩站起來,「我只不過是肚子餓了。」
「啊!一結束工作就被請來協助考核我們,真是抱歉——」雪村又是一個哈腰。
『我們去端上兩位組長的午飯吧,』朱琬萍拍拍雪村,『順便熟悉一下廚房的環境……』

「你手下留情了嗎?」齋藤睇著那兩道在驕陽下遠去的身影。
「那位小姐——」沖田摀著腹部,唇邊的苦笑中摻著一縷莫名的情緒,
「小琬她,才沒有留給我放水的空間呢……」


註:櫸,日本人穿著和服工作時,用以將長袖子撩起,斜繫在兩肩上、於背後交叉的一種帶子。

※ ※ ※ ※ ※ ※ ※ ※ ※ ※ ※ ※

原來,她的包包也跟來了。
如果說,千鶴是重要的人證,那麼這個包、與這堆拉里拉雜的私人物品,應該就是鐵錚錚的物證——
證明她來自於不同時代、不同世界。
於是,保她無罪開釋。
從包內物品被水殘害的程度研判, 看來LV的人造皮,防水功能還不賴。
化妝包沒有浸溼,粉餅腮紅吸油面紙都還能用,皮夾裡的鈔票證件信用卡一張都沒少,不過手機無法開機,就不知道是泡壞了,還是因為電量已經耗盡。
翻著頁緣殘留水漬痕跡的記事本,前一週、前前一週、前前前一週、前前前前一週……
她還記憶猶新,關於那個嘴裡咬著法國吐司、手中端著一杯拿鐵,帶著筆電開車進出事務所與法院的自己——
朱琬萍突然感慨起過去的兩三天,竟然像一下子飛逝了兩三年的光陰,讓人感到空虛與不安。

『抱歉打擾了。』山南漾著和煦的笑臉,在房門口輕輕遮住了午後的陽光。
朱琬萍闔上手裡的記事本,抬眼:「山南先生、齋藤先生,午安。」
「午安。」山南在朱琬萍放好的墊子上曲腿而坐,『怎麼不見雪村君?』
『她去廁所……呃,或者說茅房……』
朱琬萍頓了一下,視線落在齋藤面前那疊熟眼熟面的布料,『有事嗎?』
『我請齋藤君陪同妳們外出添購換洗衣物。不過在那之前,』
山南朝齋藤示意,齋藤將摺疊整齊的衣服推到朱琬萍跟前,『先將妳的衣物歸還。』
「謝謝……」朱琬萍拿起最上面那一件,抖開。
是她的襯衫,雖然不若原本的筆直平整,但是看得出來已經打理過,沒被蹂躪成鹹菜乾。
『讓妳穿著不合身的男裝上街會顯得不倫不類,可是妳若穿戴自己的衣物外出,恐怕也會引起不少
側目……』山南交疊雙臂,偏著頭似乎頗為傷神。
或許吧!這年代讓她穿著G2000的短裙套裝、踩著木屐在京都的街道上亂晃,應該是會被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的。
不過比起要她穿著這件不知道大了幾尺碼的男用和服上街,她寧願穿著自己的衣服還來得坦然些。
『我先穿自己的衣服,買了合適的服裝後,先跟店家借地方換上。』朱琬萍直接給結論。
『也好,』山南點頭微笑,似乎對她的決定不感到意外,『換下來的衣服就請還給齋藤君吧。』
「齋藤先生?!」朱琬萍一雙黑眸瞠得銅鈴般圓亮,一朵紅菱因錯愕而微微綻放。
她一直穿著他的衣服?!那表示動手的人是他?!
彷彿同時想到同一件事、意識到同一個畫面,齋藤與朱琬萍不約而同地開始臉紅……
『雪夜裡不將濕衣服換下恐怕會生病,還請見諒。』山南的笑容依舊和煦。

※ ※ ※ ※ ※ ※ ※ ※ ※ ※ ※ ※

皎潔清亮的月光,在雲層暈出一輪淡青色的光圈,靜靜的吟誦著今夜的天晴風朗。
朱琬萍坐在迴廊的台階上,手裡拿著白天穿過的、她自已的襯衫。
左肩線附近,兩處破口很仔細地被縫合過。
破口來自羅剎的啃咬,那麼這縫合的細緻,出於齋藤一之手嗎?
手指摩娑著那絲質布料上的縫線,朱琬萍的心頭,竟然止不住的開始泛酸。
她來自一個從不縫補衣服的家庭,事實上,她後來才明白原來自己從小就穿戴名牌、過著別人口中所謂的優渥生活。
因為她有個名律師老爸,委託人爭相捧著大把鈔票請他打官司;還有個名媛老媽,據說繼承了外公與外婆的大筆遺產。
所以她住在父母用金錢堆砌的城堡被照顧得無微不至、卻難得與他們碰面與說話,家裡有二十四小時輪值的管家、而她從未吃過媽媽親手燒的一頓飯菜,她的衣櫥裡不時會出現媽媽添購的當季新款、但她從來沒有機會告訴媽媽她的衣服是怎麼弄破的……
這件絲料襯衫看來是毀了。
但她的心,那道肉眼看不見的裂縫,卻似乎被無聲無息地縫上了兩針,不再那麼滲雨透風。
『睡不著嗎?』
山南的聲音跟他的腳步一樣輕,來到朱琬萍身邊的台階坐下,『有沒有打擾妳?』
嘴角微揚,朱琬萍輕搖了兩下頭,緩緩的折疊著手中的襯衫。
『白天在街上發生的事,我已經聽齋藤君報告過了,據說琬小姐的口齒伶俐、辯才無礙,折服在場所有人……』山南的笑容裡盡是讚賞,『做為律師原來有這樣大的本事呢,能化干戈為玉帛啊!』
『我只是多嘴說上兩句,碰巧他們願意接受我的意見。』
掛在朱琬萍唇畔的微笑,淡得比月色還透明。

<< 律師,說穿了不過就是在法條的字裡行間玩弄註解、法庭上察言觀色耍耍嘴皮的行業! >>

她還記得爸爸對於她申請到柏克萊大學法學系,想以父親為榜樣成為一名律師時,留下的唯一結論。
『多虧妳的口才,店家可是感激涕零……』山南將托盤放在她腿上,裏頭工整的擺放著一件和服,
『為什麼不留下和服呢?』
她託齋藤將店家致贈的酬金與和服上繳,無疑是一種認同與尊重〈新選組〉的表現,當下令他們對她的好感度大大提升。
『我沒有機會穿,想送千鶴她說不合身……』
略垂螓首,朱琬萍撫過眼前這匹粉藍色的布料,『這麼漂亮的和服應該可以賣些錢吧?就當是我跟千鶴的伙食費囉!』
白吃白喝本來就非她所願,雖然她待不了多久、食量也不大,但是既然因緣際會讓她發揮本業,憑著一張嘴賺了點錢,該付錢的她也不要占人家便宜。
況且,留著這些日本古幣,難不成還能帶回現在的台灣花用?
『謝謝妳的心意,因應隊上的需求,酬金我們就收下了。』
淺灰色的眼瞳揉進幾縷溫柔,山南的笑容總是和煦,『和服妳就留著,穿不穿都是一種紀念。』

<< 衣服很美,應該很適合妳。>>

朱琬萍驀然想起傍晚的屯所後門旁,一路靜默無語的齋藤,沒頭沒腦冒出的一句話。
提起衣肩細細端詳,停駐於布面上的蝴蝶栩栩如生,彷彿隨時都能在蔚藍晴空中翩翩輕舞……
隨時都會飛走。
『妳對我們……對〈新選組〉的事知道得很透徹?』
『對於一百五十年後的人來說,〈新選組〉的各位早已經是作古的人。』
垂下手,朱琬萍側過頭看著山南:『而你們做過的事,自然成了可供閱讀的歷史。』
說瞭解倒也還好……動畫有演過的她多少就知道一些。
『那麼,希望我們的所作所為,沒讓後人感到失望……』
山南的微笑滲進一絲苦澀,眼眸深處依稀燃著點點火光。
瞅住那雙在鏡片後閃爍的眼瞳,朱琬萍看見了一股凌雲壯志,清晰地映在淺灰色的眸底。
她對日本史沒有特別鑽研,對〈新選組〉的認識來自於【薄櫻鬼】。
動畫以歷史人物為藍本改編,總不免加油添醋、修枝剪葉,她還當真是不曉得史實中的〈新選組〉諸公們,究竟在史學家眼中的評價如何。
而,這是動畫,他們是虛擬世界的虛擬人物,為何她凝望他的此刻,感覺這樣真切?
『明天我與土方君到大阪出差,這幾日無法照顧妳,語言不通可能讓妳甚感處處不便,有甚麼需要協助的事情,可以去找近藤先生商量。』
灰眸裡的關懷很真誠,笑容裡溢出暖人的溫度,山南緩緩起身:
『隨隊外出時,請務必緊跟帶隊的組長以策安全,雪村君就拜託妳了。』
『大阪?山南先生要到大阪?』印象中,山南不就是去了大阪之後,左腕受傷而廢掉左臂的嗎?!
『是啊,明天還要早起,晚安了。』
『等一下!』朱琬萍急忙拉住山南的衣袖,『別去!』
為了再續劍士生涯,山南變成了羅剎,最後化為塵土……依舊飲恨吧?!
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也許,她能夠——
『琬小姐?』山南輕推鼻樑上的眼鏡,一臉錯愕。
『山南先生別去大阪!』朱琬萍更加揪緊他的衣袖:
『真的別去大阪!你會因為負傷而廢掉左臂,再也無法揮刀!』




[JUST TALK]
拚完了營業稅,接下來還有營所稅與個人綜所稅……
依舊在每七~十天更文的目標裡熬夜掙扎著,
為了等待故事進度的知音、為了熱誠不滅的自己。
自我鞭策,持續努力中。

[薄櫻鬼] : 緋櫻吹雪 / 第二幕--雪櫻之夜


低頭將眼前的食物送進嘴裡,朱琬萍安靜的吃著她來到這裡的第二次晚餐。
門外坐著替她送餐的永倉新八,不時傳來打哈欠的聲音。

很無聊……是吧?那她也沒辦法,誰叫他們〈新選組〉要用軟禁的方式待客。
這一套手法,她已經在動畫的前兩集裡見識過,主角就是雪村千鶴,現在換成自己身陷其中,倒也還能平心靜氣的面對。
不過她幾乎不主動說話,說了也是白說,可不是?再加上不管他們說甚麼,她也是鴨子聽雷有聽沒懂,無法回應。所以語言不通的情況下,負責看守她的人難免就會百般無聊。
這時回頭想想,土方歲三還真是用人唯才,懂得派沉默寡言、謹慎冷靜的齋藤一來看守她這個外來生物。非但不用擔心他會因為任務太無聊而反彈,萬一她這外星人作怪搞鬼、或是想逃跑,齋藤一的能力也足以應付。
鬼才副長!她突然想起老妹提過這號人物的普遍評價。
果然是有點腦袋。動畫裡的人物設定,想必也是有參研過相關史籍資料吧!
喝完最後一口茶,朱琬萍將空杯放在疊好的盤子旁邊,端起高腳膳走向敞開的紙門,放下。
「謝謝你,永倉先生。」她朝永倉一個鞠躬。
基本上,她現在已經能記住他們每個人的名字日語怎麼唸,還有一些簡單的應對字彙。
「喔,妳吃完啦?」原本雙手抱頭、斜倚牆邊的永倉坐直身體,嘆了口氣:
「真可惜妳聽不懂我說的話,如果能夠說話聊天,應該就不會這麼無聊了!」
朱琬萍目秋了下永倉那張稚氣未脫的勁帥臉龐,報以一抹無奈的微笑,默默的在門邊側坐而下,
抬頭仰望著雪花輕舞的夜空。
對,側坐。避免盤坐造成春光外洩,也不要跪坐累死自己的膝蓋,所以只能側坐。
看著朱琬萍若有所思、略顯落寞的神情,永倉突然有感而發的抱起不平——
怎麼看都是人畜無害又柔順的弱女子,哪有必要這麼嚴加看管?來到陌生的地方、語言又不通,想必讓她很害怕吧!
「真不懂為什麼土方先生規定妳只能待在房裡,這不是悶死人了嗎?」
「副長有副長的考量,我們只須服從命令、並且確實執行即可。」
齋藤出現在迴廊轉角,聲音維持一貫的低平沉穩。他走到永倉的位置,曲腿就坐。
「辛苦你了,請去用餐吧。」
「好吧,我去吃飯了!」
掛好佩刀,永倉端起高腳膳,對著朱琬萍笑道,「那麼,晚安囉!」
「晚安。」朱琬萍依樣畫葫蘆的回應最後一句。
然後,四周陷入一片寂靜。空氣中,沁著一股新雪後的寒意。
朱琬萍搓搓漸冷的雙手,低下頭捏捏依舊隱隱發疼的手臂與肩膀,拉拉昨天被削破再補過的衣袖。
一身原本穿戴的衣物,早在先前就被人換下,不過她一點都不想知道動手的人是誰。
幸虧內衣褲還在,至少表示她沒有被剝個精光,讓她不至於羞得想戳瞎那個換她衣服的人。
就當那時候,她是嘗試穿著比基尼,躺在遊客如織的沙灘上做日光浴、練膽子好了!
「手很痛嗎?」
齋藤微微側首,眼角掃過她在身上東抓西扯的模樣,「還有,衣服怎麼了?」
「你說什麼?」朱琬萍祭出她昨天剛學會的字彙。
指了指她右手的動作,齋藤又說了一次,「手臂要不要緊?妳拉著衣服,怎麼了?昨天破的地方沒有補好?」
昨天下午他拿針線盒給她,讓她將袖子的破口縫上。
坦白說他還挺訝異,竟然有姑娘家的針黹功夫比他這男人還差,果然是來自其他世界的關係……?
兩手一攤,朱琬萍苦笑著搖搖頭,表示她聽不懂。
一兩個單字她偶爾能分辨出意思,但是一長串嘰哩呼嚕、外加日文慣用的助詞或敬語甚麼的,
她就只能投降。
她也正為此很苦惱啊!因為她偏偏就不知道「洗澡」的日文要怎麼說!
從昨天到現在已經一天一夜,就算是心理作用好了,沒洗澡讓她覺得渾身發癢耶!
洗手,她還能搓搓手掌表示,洗澡呢?
總不能要她做做搓身體的樣子吧?就算看起來不猥褻也鐵定很搞笑……
以齋藤一這種沒半分幽默感、還一板一眼的個性,準會當她是發瘋兼神經病。
唉……撐著撐著!要嘛,快找出回去的方法,否則,真的受不了的時候,就得想辦法拗拗齋藤一,放她去找山南敬助溝通一下!
睇著朱琬萍發愁卻顯得俏麗的臉龐,齋藤的嘴角,意外掠過一抹輕淺的笑意。
「妳看起來很苦惱的樣子,為什麼?」雖然明知道她可能聽不懂,但齋藤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
盯住齋藤那堪稱漂亮的薄唇上下開闔,吐完她聽不懂的字句,朱琬萍垮下雙肩喃喃自語起來:
『你要問我甚麼?我猜你在問我問題吧!可是我猜不出來你問我甚麼,就算我會讀唇語也沒用……』
然而,倏忽一個念轉心動,她決定試試把死馬當成活馬醫——
偏過頭看向齋藤,朱琬萍開始中日語夾雜。
「齋藤先生!我……」身體向前傾,她揪住他的左臂,一雙映著星光的水眸瀅瀅閃爍,『洗澡!我想洗澡!這裡有澡堂吧?拜託可以讓我洗個澡嗎?拜託——我想洗澡!』
突然在眼前放大的明眸麗容,讓齋藤一時半刻有些反應不過來。
沉著一張俊臉,他愣愣地瞅著這個突然像個小孩子一樣纏住自己的女人。
唉……沒用是吧……
齋藤面無表情的沉默,似有若無的漂浮著幾分淡冷。這個人開不起玩笑、也容不得隨便胡鬧,得適可而止。
收回目光、難掩失落喪氣的垂下頭,朱琬萍很快的撤手坐回地板上。
她有事相求嗎?那她需要甚麼?
雖然聽不懂,但他依稀能從她的眼神與表情研判出來。只是待他回過神時,她已經放開他的手臂,重新望著天空,狀似呆滯。她的態度變化之迅速,簡直媲美他的拔刀術!
齋藤覷著她神情空茫的側臉,暗自思忖。
四周,再度恢復成一根細針落地、彷彿都能清楚聽到聲音的寂靜。

冷不防,齋藤倏地起身。
面對朱琬萍,右手勾住她右腋下、輕鬆一帶,將她從地板上拉進房間裡的榻榻米。
在他拿出繩索與布巾,開始綑住她雙腳的腳踝時,朱琬萍轉頭向後瞥了眼空蕩蕩的榻榻米:
「齋藤先生?」
他要趕她去睡覺了嗎?那也無妨。但是在綁她之前,也得讓她先把棉被枕頭搬出來吧?
見齋藤沒吭聲,並且隨即抓起她的手交叉在背後,墊著布、上繩索,朱琬萍開始擔心起來……
希望他會記得要幫她把被子搬出來,否則她雖然砍不死,卻可能會冷到生病感冒!
不過,朱琬萍的期望,就在齋藤走出房間、拉上紙門的那一刻,正式宣告落空。
哇哩咧!這男人是怎麼回事?!
突然一聲不吭的就把她綁起來,就算要她提早就寢也要讓她鋪床搬棉被吧?!
他是鬼上身失了魂嗎?不對,虛擬人物還會鬼上身豈不太好笑了!
據她所知,他的性格是沉穩內斂、寡言兼惜字如金沒錯,但可不記得還有陰陽怪氣、柔性虐囚這兩項啊……
眨巴眨巴的盯著齋藤關上的那扇門發楞,她忘了還有嘴巴可以鬼吼鬼叫、試著把人給叫回來。
就在朱琬萍胡思亂想、並且維持同一個坐姿的時間太長,即將因為肌肉僵硬而陷入石化危機的時候,齋藤再次來到她面前。
解開繩索,齋藤拉著朱琬萍起身,拿了件外掛給她:「走吧,外頭冷。」
「謝謝。」朱琬萍依順的接過並且穿上。他要她出去嗎?去哪?

跟著齋藤左彎右拐沒多久,當眼簾映入一間浮著熱霧的澡堂時,朱琬萍幾乎要跳起來尖叫。
「去吧。」齋藤遞出手上的木盆,裡頭放了一條毛巾、還有一塊類似肥皂的方形固體:
「副長准許妳使用澡堂,我會在外面守著、暫時不讓其他人進去,請務必把握時間。」
如果不是顧慮到不同時代的民風觀念有差異,朱琬萍真想給眼前這個面冷心細的男人,
來一個大大的擁抱。
儘管語言不通,儘管這兩天她有時會被他的冰臉給冷到傷風感冒,
但在這一刻,他就是她最美麗的天使啊!
「真的——非常謝謝你!」
一個九十度的鞠躬,朱琬萍最真實的喜悅與最真摯的感謝,訴之其中。

※ ※ ※ ※ ※ ※ ※ ※ ※ ※ ※ ※

身體浸入盛滿熱水的大木桶,通體的舒暢讓朱琬萍忍不住輕聲喟嘆。
手指把玩著綁頭髮用的髮圈,這是目前她身上僅存、來自原本世界的東西。
事情到底怎麼發生的,她想了快兩天還是毫無頭緒。
既不像【全面啟動】那樣進入潛意識的夢境,在夢境中死掉後就能於現實中甦醒;
也不是【上海灘賭聖】裡,因為星爺的特異功能發威,所產生的時空扭曲而穿梭過去……
她處在一個虛擬的世界。
而且誇張的是,她在這個世界裡,竟然還得吃喝拉撒才能活得下去!
另一個令她苦惱無解的問題,就是她的感官知覺。身體不留傷口,卻依然如實的感覺疼痛——
例如第一天被啃咬的肩膀、被扎實綑綁的手腳、以及被利刃削過的手臂。
再次將整個臉埋進水面下後揚起,朱琬萍走出木桶迅速擦乾身體,著衣。
她沒忘記這不是在她自家浴室,也記得齋藤一還在外頭頂著風寒夜露。
「齋藤先生,真的很謝謝你。」
走出澡堂,朱琬萍對抱著佩刀、盤坐在屋樑旁的齋藤再次鞠躬致意。
「感謝副長,是他准許。」
齋藤起身,目光倉皇的自眼前的人影抽離,刻意把聲音凍得跟室外的氣溫一樣冷。
怪她洗太久嗎?他自己也沒事先聲明只能洗三分鐘戰鬥澡啊!前一秒是善心天使,現在又變成冷面閻王啊?切!虧他是水瓶座的咧,善變的速度簡直跟雙子座一個樣……
朱琬萍瞧著前頭那道漠然的背影,忍不住在心裡嘀嘀咕咕碎唸起來。
「又開始下雪了,」齋藤側眼瞥過,視線黏在地面上的落雪,「妳的頭髮沒擦乾,這樣會受寒。」
「你說什麼?」正在背後偷偷罵人的朱琬萍,心虛地眨著水盈盈的瞳眸。
「頭髮……」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齋藤停下腳步轉身,從她手中的木盆裡拿起毛巾,覆在她頭頂上,「當心受寒!」
「謝謝,齋藤先生!」領會了他的好意,朱琬萍漾出一朵笑容。
齋藤再度匆忙的移開視線,背過身去邁開步伐。
「喂,齋藤先生,」朱琬萍邊走邊拼湊著她的破日文,「我,不會……逃走。」
這是實話。
尚未找到回去的辦法之前,她不會輕舉妄動、更不會離開這個提供她免費食宿的地方。
事先跟他聲明她不會逃跑,算是幫他減輕工作壓力了吧?可別說她不懂得知恩圖報喔!
「承妳所言,」齋藤依然背對著她,「妳能安分待著,當然最好。」
如果她能信守承諾,說真的,他會很高興不用再對她動粗。
「齋藤先生,櫻花。」朱琬萍伸手迎著雪片。
「現在不是櫻花的季節。」齋藤仍舊頭也不回。
「櫻花櫻花……」朱琬萍往前加快兩步跟上齋藤,拉拉他的衣袖,指著天空:
「雪,櫻花。」
飄落而下的雪被月光照射著,宛若不合時節的櫻花……
這麼美的獨白,出現在動畫第一集,雪村千鶴初遇土方歲三時所說。
可惜她的日文不好,無法借詞與他分享。
依言仰望飄雪的蒼穹,皎潔的皓月當空高掛。
齋藤的視線順著白漿傾瀉的方向,再次觸及方才讓他怦然屏息的身影。
一頭呈現紫紅色、略濕微捲的青絲,嫵媚的披在背上款款擺動,沐浴後的清香、伴隨著皮膚透出來的體溫,淡淡的沁出一股冷凝的芬芳。
月華為朱琬萍的周身鍍上一圈銀色光暈,炫目得令齋藤警覺到不該直視,避免有朝一日錯亂迷失。

※ ※ ※ ※ ※ ※ ※ ※ ※ ※ ※ ※

約十坪大小的廳堂,左右角落各燃著一盞燈。
空氣中浮動著某種凝滯濁燥的氛圍,與屋外雪夜的風暢清冷,形成詭譎的對比。

〈新選組〉的幹部以局長近藤勇為首,齊聚一室。
有名少年屈膝跪坐於門前,一副受審之姿。
聽完原田簡單報告事發經過後,土方抬眼覷著面前這個瘦小的身軀:
「聽好了,不許說謊,所有的問題必須據實回答。只要你想逃,立刻斬無赦!」
「好……好的……」看來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雙手被綑置於身前,唯唯諾諾的應著。
「為何出現在深夜的街道上?你跟那些被殺死的浪人,有何關係?」
土方嚴厲的審視著少年臉上的每一分神情。
「我……我的盤纏被偷,沒有錢投宿旅店,與他們在橋邊錯身而過時,他們纏著我,硬說我撞傷人、
還要我賠償,所以我、我只能逃走……」少年抬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聲音裡含著顯而易見的驚慌。
「那麼他們被殺死的過程,」土方嗓子一冷,「你也確實目擊了,對吧?」
「我……我……」用力閉起眼睛,少年因為回想起腦海裡那張猙獰駭人的面孔,而忍不住哆嗦:
「他……他殺了浪人之後,原本連我也想殺掉,是〈新選組〉的人及時趕到,我才得救!」
「看吧,他果然甚麼都看到了,所以說比較穩妥的做法……」
沖田說話的聲音輕緩而柔軟,吐出來的字句卻讓少年差點當場嚇昏,「還是殺了他滅口吧。」
「別說這麼殘忍的話!」近藤出聲喝斥,「不能輕意斬殺皇民,何況還是一個孩子!」
「請別擺出這麼嚇人的表情嘛!」沖田聳聳肩,「我只是說說玩笑話。」
「要說玩笑話,就該讓人一聽就知道那是在開玩笑。」齋藤一本正經地說道。
「話雖如此,但是……」
土方於胸前交疊起雙臂,沉吟:「根本不該讓人看見,這孩子的運氣是差了點。」
「我一個字都不會說……請、請別殺我!」少年往前伏身,哀哀懇求,「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始終垂首沉思的山南,突然對著距離門邊最近的沖田開口:「總司,你去請那位姑娘過來一趟。」
「山南先生?」近藤與土方轉頭看向山南。
山南朝他們遞出一抹淺笑,以眼神示意要沖田照辦。接著他對趴伏在地、顫抖不止的少年開口:
「你來自哪裡?可以說出你的名字嗎?」
「這……這樣就……就不會殺我了嗎?」少年抬眸,眼底已經泛起一層水霧。
「很抱歉讓你如此害怕,」山南的聲音溫柔得宛如和風輕送,「實在是讓你撞見了不該看見的事。」
「我保證不洩漏半句!」少年直起身體,瞠大一雙咖啡色的眼瞳,「我發誓,我真的不會說出去!」
「來了來了。」
沖田拉開紙門,將雙手被繩索捆住的朱琬萍往前推進室內,「人帶來了。」
有些散亂的長髮辮垂在左胸前,朱琬萍連睡衣都沒有換下,肩上披著沖田為她罩上的外掛。
「為什麼不讓她換個衣服?」土方瞪了沖田一眼。
「她不用特別打扮還是很漂亮啊。」沖田回答得調兒啷噹。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土方圓睜著兩眼,話說得咬牙切齒。
「這樣對待姑娘家,的確難免失禮!」近藤板起臉。
「是是是,抱歉抱歉!看來我開的這個玩笑……」沖田兩手一攤,「一點都不好笑囉。」
「是過頭了,」齋藤的眼角輕抬,淡淡掠過那抹正往少年靠近的身影,「的確讓人笑不出來。」
「是……千鶴嗎?」朱琬萍在少年身旁蹲下,「雪村千鶴?」
少年雙眸含淚,無助地望著眼前這位美麗卻有些狼狽的姊姊,不知道該承認自己、還是乾脆否認到底。
「好可愛喔!」朱琬萍笑了,真心的:
『妳真的好可愛耶!難怪女裝打扮的時候會那麼漂亮!讓人看了會驚艷到尖叫的那一種喔!
啊,不好意思,妳一定不知道我拉拉雜雜的說些什麼……』她嘆了口氣,『沒辦法,語言不通。』
『不,我知道。』女扮男裝的雪村千鶴一臉認真,『姊姊稱讚我可愛,對嗎?』
『對對對!』如果不是雙手被綁,朱琬萍會狠狠抱住眼前這個小女孩,『天啊!妳真的聽得懂我說的話?!』
『嗯!』看著這位姊姊燦然由衷的笑容,雪村千鶴不自覺的卸下心防,開始侃侃而談,
『父親因為學習蘭方醫,多年來與中國的醫生密切交流。精進醫術與學識的前提,便是語言的溝通
要暢行無礙,所以我也跟著學習中國話。』
『妳父親就是雪村綱道吧?』
『是的,姊姊認識家父?』咖啡色的大眼透出一絲清亮,『那麼姊姊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嗎?』
『不,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抱歉……』她只記得雪村綱道最後死在仙台,但這要現在告訴千鶴嗎?
『姊姊也是一位醫生嗎?』
『不是,我是一名律師。』
『甚麼是律師呢?』
『律師啊,律師就是……』
這是繼昨天朱琬萍小露香肩之後,〈新選組〉的大男人們再次不約而同的鴉雀無聲、呆若木雞,
錯愕的看著眼前上演宛如他鄉遇故知的喜相逢劇碼,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語言。
「我說妳們,就這麼自顧自的聊天敘舊嗎?」
土方率先發話,打斷眼前這兩名無視眾人存在的女子。
然而土方的聲音,也立即喚回雪村千鶴對於自己生死未決的恐懼,她下意識的緊靠著朱琬萍。
朱琬萍以不甚自由的手,牢牢的與她雙手交握,給予安慰及連帶保證:
『別怕,照實答覆他們所提出的疑問就好,我知道他們不會傷害妳的。』
「最後一個問題。」
始終沉默的聆聽一切的山南,俊秀的臉龐高掛微笑,淺灰色的眼瞳在鏡片後方,隱約耀出一道霞光:
「妳來自何處?雪村千鶴?」
「江戶。」雪村千鶴用力嚥了口唾液,一併嚥下最後殘留的恐懼。
「上京是為了尋找父親,雪村綱道。」

※ ※ ※ ※ ※ ※ ※ ※ ※ ※ ※ ※

「必須讓她們留下來,為了能夠確實嚴守住關於羅剎以及變若水的事。」土方眉心緊蹙。
「不過得想想如何處置,畢竟也不能當成一般隊士來對待。」
山南看了近藤一眼,輕輕推了下鼻樑上的圓框眼鏡,垂首沉吟:「並且考慮到維持隊上風紀的問題,也不適合讓年輕女性直接住在屯所內。」
「要她們保持男裝!幹部們輪流監視她們的舉動。」土方伸手揉揉發疼的太陽穴。
「綱道先生的女兒或許還可以扮成少年,不過那名中國姑娘……」沖田的笑容裡滲著一絲玩味,
「恐怕即使穿上男裝,也掩飾不了她是女人的事實吧!」
土方抬眼掃視在場的幹部,看見每個人都頷首表示同意後,他覺得自己的頭痛得更厲害了。
「或許……」雙手抱胸,山南側首看向土方:
「把她視作某人的家眷,與雪村做為姊弟,這樣她們同住一個房間也就不顯得怪異。」
「這是好方法,就這麼辦吧!」
近藤讚賞的拍了拍山南的肩膀,「果然是足智多謀的山南總長啊!」
「那麼,考慮語言溝通的重要因素,」俊逸的臉龐浮出一抹捉狹,土方的嘴角勾起淺笑,
「就把她託付給山南先生了。」
「甚麼?!」山南想都沒想過這是挖個坑讓自己跳。

「雪村琬,山南總長的未婚妻。」





[JUST TALK]
時序,五月。
各式稅捐陸續報到,荷包大瘦身的月份。



[薄櫻鬼] : 緋櫻吹雪 / 第一幕--錯亂之始


現在,是甚麼狀況?!

幾秒鐘的回神,當意識伴隨痛覺透過神經傳達至大腦中樞,朱琬萍赫然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
更糟的是,連嘴巴都給塞住,顯然對方要她保持安靜、不許發出聲音。
OK,OK,沒問題!在沒搞清楚怎麼回事、沒確定自己的處境之前,她既不會吵也會不鬧。
但是——快來人啊!她想上廁所啦!
「妳醒了啊?」
紙門被拉開的同時,竄進一張帶著微笑的和藹面孔,一名身著武士服的男子在朱琬萍身旁蹲下。
朱琬萍瞪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視著來人,掙扎的身軀像條毛毛蟲在被窩裡蠕動。
見鬼了!她被綁到拍片現場嗎?而且拍的還是古裝日劇?!
不——現在沒空研究環境!
「唔——唔——」君子有三急,就算是她小女子,內急還是會逼死人的!快點放開她啊!
「真抱歉。」男子掀開被子,動手解開綁在朱琬萍身上的繩索以及嘴上的布條,「總司綁得這麼緊,一定讓妳很不舒服。」
哇哩咧……她的日語很破耶!當初假上進的去〈地球村〉報名,結果課也沒上滿一半,補習費算是浪費掉了!這位大哥要一直跟她講日語嗎?會不會入戲太深了說?
『呼……』
長吁一口氣,朱琬萍非常急著表達她的需求,『大哥行行好,請你幫個忙,我要上廁所。』
眼見大哥一臉癡呆的望著她,這下子她更是雙急攻心了——內急加著急:
『拜託拜託!我要上廁所!PLEASE、PLEASE、PLEASE——』
「妳在說甚麼,姑娘?」
男子的神情詭異,眼底更是蓄滿疑惑。這位姑娘先前的穿著已經很奇怪,沒想到連說出口的話都很難聽得懂。
媽呀!書到用時方恨少是吧……她發誓,如果因此尿褲子,她到時絕對砍死把她綁成這樣的人!
「廁……廁所!」朱琬萍絞盡腦汁翻出她少得可憐的日文辭庫,勉強擠出一個她會說的單字。
但她其實最想說的是——救命!
男子先是一愣,隨即立刻解開朱琬萍腳上的繩索,扶著她站起身後,馬上將她帶到屋外。
『天啊……』差點爆膀胱!蹲在茅廁裡紓解滿肚子水壓的朱琬萍,感動得想掉淚。
她為自己沒有尿溼褲子而鬆了一口氣,也為毋須因為上廁所這種民生小事變成殺人犯,虔誠地感到額手稱慶。
走出茅廁,腰間掛著一把狀似武士刀的大哥正拉著繩索等著。
朱琬萍指了指不遠處的井口,做了個搓洗手掌的動作。
基本上,她懶得再去搜尋那DATA值寥寥無幾的日文辭庫。若是這位大哥只能用日語溝通,就當她是聾啞人士好了!只要離開這裡,她就能自動復原成能聽能說的正常人。
男子點點頭,跟著朱琬萍往井口邊移動。
雖然他看她的眼神,依然像在看個詭異但不恐怖的怪物,但是在他臉上,卻始終保持著和善的微笑。
這位大哥,人鐵定很好相處吧!
朱琬萍就著男子幫她打上來的井水,邊洗手邊想著。
只是話說回來,這片廠也實在有夠頂級的複刻考古。看看這屋舍茅房還有這口井,不但逼真而且還真的能夠使用,連屋外的雪景也造得簡直鬼斧神工,她都感覺到頻頻冒寒了……劇組跟演員不會還要升爐起灶才能燒飯顧三餐吧?
還有還有,連她身上的衣服也給換過。只是,尺寸大很多,鬆垮垮的只靠腰帶繫著怪沒安全感的。
「麻煩你,源先生,副長要見她。」
一道乾淨平穩的聲音刺進耳膜,聞者同時回頭望向聲音來源。
「是,馬上來。」
站在朱琬萍身旁的男子,〈新選組〉六番組長井上源三郎,輕扯了下手中的繩索,對她示意。
雖然聽不懂他們講甚麼,但是朱琬萍馬上意識到自己要被帶往他處。
也好,四四六六講清楚,趕快放她離開這個語言不通的地方。不然一直被條繩子拴著算怎麼回事啊?她家阿福都還不肯這樣被她牽著狗繩去散步的說!
不過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眼神又冷又酷的帥哥,總覺得好眼熟,很像她印象中的誰呢?尤其那對寶藍色的眼珠子……是戴著彩色隱形眼鏡吧?
「對了,齋藤君與沖田君昨晚帶回來的姑娘,使用的語言難懂,似乎並非本地人。」
走上迴廊時,井上對著站在廊緣上等待的男子說道。
「齋藤……沖田?!」這兩個發音她知道!朱琬萍驚喜之餘,話脫口便出,「齋藤……一?」
刷——
刀離鞘的聲音才剛響起,亮熀熀的刀刃已架在朱琬萍脖子旁,出手之神速眼力望塵莫及。
「姑娘知道我?請報上身份。」三番組長齋藤一,寶藍色的眼瞳掠過一抹寒光,聲音沁出冷意。
這是做甚麼啊?!
朱琬萍潑墨般的黑瞳瞠得清澈晶亮、狠狠瞪著對方。
虧她原本還想請他簽個名,為他長得很像【薄櫻鬼】裡那個齋藤一而讚嘆兩句。
她那作家宅妹超迷動漫,搞得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她,偶爾也不得不在她熱心的解說劇情下跟著收看。這齣動畫裡她最喜歡的就是齋藤一,雖然在會津戰役之後沒有交代他的下落,但是她上網GOOGLE查詢過,正史中的齋藤一致少有活過一甲子,讓她當時還頗深感安慰的說……
不過現在,免了免了!她討厭人家威脅她,即使是帥哥也一樣!
這位姑娘的膽子似乎不小!被他這樣以刀威嚇,臉上竟也不見一絲懼色,更不似一般女子驚慌無措或者失聲尖叫,反而像隻發怒的貓咪一樣瞪著他?這倒讓齋藤心裡頭對她泛起了一點好奇。
「誒誒誒……別這樣,」井上朝著貌似對峙的兩個人打圓場,「副長不是要見她嗎?不管有甚麼疑問都坐下來再說吧!」
「源先生說的是。」收起刀,齋藤率先轉身朝大廳走去。
沒禮貌!朱琬萍對著齋藤的背影做了個鬼臉,一轉頭朝井上送出笑容,「謝謝。」
「不客氣,姑娘。齋藤先生只是善盡職責的警戒,並非針對妳個人表示敵意,請妳見諒。」
井上一邊笑著、一邊牽著繩索領她走向大廳。
依然聽不懂那一長串外國語言的朱琬萍,只能無奈的聳聳肩,傻笑。

※ ※ ※ ※ ※ ※ ※ ※ ※ ※ ※ ※

別……別鬧了!

朱琬萍嚇得幾乎腿軟……不!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現在立即暈過去!
也許再醒來時,她就已經回到2014年的台灣、回到自己位於高雄的家,然後很驚險的慶幸眼前的一切只是夢境——
然而可憐的是,她沒暈過去。雖然頭已經開始發昏脹痛,但她就是沒暈倒!
那麼,冷靜——絕對要冷靜下來!
用力做了一個深呼吸,她提醒自己恢復身為執業律師應該有的沉著,並且督促大腦開始蒐集所有線索,進行案發現場重建……

她跟客戶簽完約正要回公司,卻意外看見應該在部隊留守的男友,竟然摟著一個正妹坐上計程車。計程車的隔熱紙顏色不深,她從擋風玻璃清楚的看著他們又親又吻,車子最後停在一間旅館。
他們付錢下車,走進去。
她調轉車頭,走人。
她沒哭,但很氣。下著大雨的愛河邊,偶爾夾雜幾道閃電與幾聲雷響。
她記得當時自己很害怕,只是不曉得害怕雷電交加的大雨,還是害怕十年來相信的世界,會在一瞬間崩毀。
然後她失去意識。
再醒來,赫然驚見一個滿頭白髮、雙眼冒血、嘴邊唾沫橫飛的男人,怪叫著朝她肩膀啃下去,只是她都還來不及驚呼,這人就被一刀刺穿心臟,表情說猙獰就有多猙獰!
所以——

『既然你們是〈新選組〉,那我昨晚看見的那名武士是羅剎,是不是?』
朱琬萍看著山南敬助說道,〈新選組〉總長,現場唯一略微聽得懂中國話的人。
同時她也沒忽略,當她說出〈羅剎〉這個詞,他俊秀的臉龐瞬間蒙上陰色暗沉。
『妳還知道多少?』
「變若水,雪村千鶴。」朱琬萍說出她從動畫中記得的單字,用日語。
這下變臉的,已經是在場全部的人。
「老實的說出妳所知道的,女人,否則立刻殺了妳!」號稱魔鬼副長,土方歲三沉著一張撲克臉。
雖然聽不懂內容,但是從說話的口氣聽起來,在威脅她嗎?但是,恐怕她沒那麼容易被殺死吧!
朱琬萍抬起一對清澈依舊的眸子,眸中閃爍著冷凌的笑意,微微推開衣襟露出白皙無瑕的左肩:
『昨晚我被羅剎咬住,但是現在一點傷口也沒有,這代表甚麼?』
男人們全被朱琬萍大膽的舉止驚得呆若木雞,個個目不轉睛的盯住那一小片、綻放於深色粗布中的美麗雪白。
察覺他們的視線凝滯過久,朱琬萍雙頰倏地酡紅,立刻拉回衣領。
局長近藤勇乾咳一聲替大夥嚥下尷尬,山南隨即轉述朱琬萍方才的一番話,震撼的威力同樣驚人。
土方看了齋藤一眼,再轉向山南:「請她用行動證實她所說的話,現在試驗一次。」
齋藤在土方說話的同時,拿著坐墊旁的武士刀,起身走到朱琬萍面前,蹲下。
「什麼?!」要對眼前看來嬌弱的姑娘家揮刀舞劍,近藤怎麼想都覺得說不過去,「這樣不好吧,
阿歲,或許想想別的方式,對方畢竟是個女孩子……」
「是啊是啊,這樣對待一位美麗的小姐太粗魯了!」擔任二番組長的永倉新八,馬上附和近藤局長。
「哈哈!遇到女孩子,新八向來最沒轍!」年紀最輕的幹部,八番組長藤堂平助趁機調侃。
「局長,成大事,請暫時先不拘小節。」土方劍眉微攏。局長總是慈心軟腸,這黑臉就非由他來扮。
「說得也是啊!畢竟,她剛才那番言論太過驚人了。」一直未出聲的一番組長沖田總司,冷不防多上一句,臉上掛著沒有笑意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們……』
『可以。』
山南尚未把話說完,朱琬萍已經接話。
『妳知道要做什麼嗎?我還沒——』見她答得如此乾脆,山南反倒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畢竟齋藤的拔刀術,是種快刀斬人的絕技,一擊就能取人性命,說不準這位姑娘會非死即傷。
『齋藤先生的眼神,已經表達得很清楚。』朱琬萍始終眨著黑白分明的水眸,與面前這雙泛著銀色波光的寶藍色眼瞳對視,兩人在氣勢上進入某種微妙的僵持。
「她說——」
「我知道。」
山南啟口時再度被打斷,這回打斷他的是齋藤。微微勾起嘴角,他朝土方輕輕頷首。
「動手吧。」土方發話。
「失禮了。」齋藤話一脫口,右手拇指同時挑刀出鞘。
齋藤維持半跪蹲姿,手腕翻轉,刀鋒劃出半圈白光。他已儘量壓抑自己出刀的勁力,避免真有閃失會傷她太深。
隨著斷帛聲輕揚,朱琬萍左臂的衣袖裂出一道大口子。垮下的衣袖,清楚露出半截分毫無傷的手臂。
再次,全場愕然。
『請問,妳到底是甚麼人?為什麼會知道羅剎的事?妳是不是……』
山南、土方與近藤互望一眼後,共同看著朱琬萍:『也喝過變若水?!』
話雖這麼問,但他們知道這個可能性很低。
因為羅剎雖然有著很強的復原力,但在被砍殺的瞬間,還是會出現傷口並且流血。
哪像她,滴血未現、不著任何痕跡。
『我來自其他世界,也許因此不被你們的武器所傷。至於會知道你們的事……』
朱琬萍逡巡過在場的每一張面孔後,低頭輕嘆:『因為我所屬的時代,比你們晚上一百五十年。』
原則上,她沒說謊,頂多算是避重就輕。
若是因為時空產生變異,而發生回到過去、穿越未來的現象,這論點她還能接受。
不過像這樣跑進動畫世界裡…如此不合邏輯又荒謬的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連她自己都還釐不清楚,當然就更無法解釋給他們這群古代人聽——而且,還是虛擬世界裡的古代人。
唉……頭好痛!
聽完山南的轉述,大家面面相覷,臉上盡是不可置信、卻又提不出質疑的複雜神情。
她先前的穿著怪異、再加上剛才目睹的奇景,除了接受她的說詞,似乎暫時沒有其他對策。
『請問妳為什麼來到這裡?』山南繼續問道,『雪村千鶴又是誰?』。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來。我好像在另一個世界的河邊暈倒,再醒過來時,第一眼就看見羅剎。』
朱琬萍抓著發疼卻沒有傷口的手臂:『雪村千鶴是一名來自江戶的女孩,她的父親是雪村綱道。』
『雪村醫師的女兒?!』山南再次睜大眼。
『是的,你們之後會與她相遇。』朱琬萍側眼一瞥,不紅不腫、沒瘀青,卻開始痛得要命的手臂。
山南照實翻譯,大家簡直像在聽神怪故事,聽得越多就越覺得離譜。
「說得如此荒誕無稽而且光怪陸離,怎能說服我們相信,妳沒有任何不良企圖……」
土方抬眸,紫色的眼瞳射出一道銳利。
「土方先生。」山南看了土方一眼,搖搖頭,再看著朱琬萍:『請至少表明妳的姓名,身份。』
『我叫朱琬萍,台灣人,是一名律師。』這個時代的台灣好像不叫台灣,可能也沒有律師這種職業。
除了姓名,其餘的介紹對他們來說是廢話吧……朱琬萍疲累的輕闔眼皮。
山南轉述完畢後,對土方與近藤微微點了下頭。
「審訊到此,先帶下去等候發落。」土方沉吟了一下,再開口:「齋藤,請盯著她。」
「是,我知道。」
齋藤行禮後,拉上紙門。

※ ※ ※ ※ ※ ※ ※ ※ ※ ※ ※ ※

「妳的手,還好吧?」
走在前方的齋藤向左側首,視線落在朱琬萍以右手抓住的左上臂,剛剛被他砍過的地方。
知道齋藤發話問她,但她橫豎是聽不懂,朱琬萍略抬眼睫目秋了他一眼,當作是回答。
止住腳步,齋藤突然旋過身,拉開她的右手,單手握起她柔若無骨、光潔無傷的左上臂,拇指稍一施力往下按壓。
疼痛讓她眉心緊蹙,但朱琬萍並未吭聲。眨著飄起薄霧黑眸,她微微咬住下唇,盯著手臂的眼神,一瞬間變得茫然而無助。
「看來即使沒有傷口,妳仍然會感到疼痛。」齋藤不自覺地伸出手指,拂開她咬住下唇的貝齒,「對不起。」
他道歉?!
猛然抬頭,迎上一雙微氳的寶藍色眼瞳,剎那間的一陣怦然,讓朱琬萍傻愣地看著齋藤。
咕嚕——
五臟廟發出的抗議聲,讓朱琬萍略顯蒼白的臉頰,迅速飄上兩朵紅霞。
「走吧,安分地待著。」齋藤放開她的手臂,領著她回去原先的房間,「等一下幫妳送早飯。」
雖然聽不懂,但朱琬萍直覺他應該是善意,下意識的感激:「謝謝。」
「妳知道我剛剛說些甚麼?」離去前,齋藤突然回過頭問道。
見側坐在地的朱琬萍,衝著他揚起一張充滿疑惑的小臉,他低笑自語。

「妳果然是用猜的。」





[JUST TALK]
某一天,高雄突然的狂風暴雨,造成某些碼頭橋式起重機倒榻甚至毀損,貨櫃船舶作業大亂……
於是,靈感源起。

[神劍闖江湖] : <卷一> 許一個天堂 / 第十幕--天堂之約

第十幕--天堂之約


寧靜的夜晚,偶爾傳出紙張翻頁的窸窣聲、酒瓶與酒杯的輕碰聲、以及衣物摩擦的細碎聲響。

緋村坐在被鋪旁喝酒,身邊的爐火將他的緋色長髮照襯得更加赤紅,
原先深紫羅蘭色的瞳仁,因火光輝映而呈現靛藍的彩光,顏色美麗卻透著一絲涼意。

將日記簿收進抽屜裡,滬月拿出梳子梳理著撥到左胸前的長髮,動作刻意放輕、放慢。

他今天晚睡了,喝著悶酒的姿態。
雖然他們一前一後隔著屏風,而且她始終背部向外,
但是對於另一頭的動靜仍然瞭若指掌。
想必,他也是吧。

兩人之間迴盪著一股詭譎沉寂的低壓。

「你……」終於,滬月悠悠放下髮梳,決定率先打破沉默,「你不高興浩志來探我……是嗎?」
「沒有。」在屏風另一邊,緋村悶悶的說。
「劍心?」滬月側首覷著屏風那頭模糊的身影,柔柔地喚了一聲這個似乎鬧起彆扭的男人。
「有一點。」緋村改口,仰頭喝光杯裡的酒。

端起燭台,滬月由屏風內側走出,與緋村之間隔著一床被鋪跪地而坐,緩緩伏身:
「很抱歉,暴露了你的行蹤。」
「……」
放下酒杯,緋村轉過頭目秋了歛眉垂首的滬月一眼,
又將視線移回面前的地板空瞪了一會兒。
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為難著要如何斟酌字眼開口。

「我只是……」約莫半响,緋村突然重重吐了口氣,「在想妳會不會跟他回江戶!」

他沒想過,說出這話的同時,心臟竟然會彷彿被猛力揪住般,隱隱泛起酸疼。
雖然他們已有夫妻之實,但是身為『刺客』的自覺、或者說是自卑,
讓他認為即使她要離開,他既不能、也不該阻止。

『斬人拔刀齋』的腥風血雨無法滋養白梅的清麗,也許,反倒玷汙了她一身優雅潔淨!

滬月靜靜地凝視著眼前這個已是她丈夫的男人,仔細地思索著他話中的語意,
連帶也沒忽略他刻意藏在眼底的落寞。

他在想甚麼?以為她還會離開他、回到江戶佐藤家嗎?
她該因為他的不信任而感到氣憤的,但卻為了他的自我貶抑而心疼著……
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

對峙般的沉默,再次於兩人之間蔓延。

滬月的無語,讓緋村以為自己說中了她的打算。
於是,他忍著逐漸強烈的疼痛再次開口:「如果,妳需要盤纏的話……」
「哪裡都不去。」滬月輕聲、卻清楚的說道。

她起身走到緋村背後,一雙藕臂越過他肩膀環住他的頸項,
左臉貼在他的右頰邊,黑瀑般的長髮在右肩側散著優美的弧度,飄飛淡淡的白梅香。

「你在哪裡,我便在哪裡。」即便是在腥風血雨裡!
滬月的聲音依舊柔軟,卻無比堅定清晰。

「小……楓……?」緋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無法確定自己到底聽到了甚麼,生怕自己聽錯。
「你在哪裡,我在哪裡。」滬月再次重述。

這一次,他真的聽清楚了。

慢慢闔上眼,雋永著這一刻溫暖的擁抱,以及那股總是撩撥心弦的幽香,
緋村的嘴角輕揚屬於欣慰的弧度。

※   ※   ※   ※   ※   ※   ※   ※   ※   ※   ※   ※

「當初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沒想到妳看……」緋村的笑容洋溢著雀躍,「收穫豐盛!」
「是啊。」滬月點頭表示同意,唇畔始終掛著微笑,但笑意卻淡得無法延展到眼底。
「我先把這些拿進去。」她留下手上的空盆,抱起裝滿蔬菜的竹簍。

直到滬月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緋村才回過頭對著眼前剛拔起一枚蘿蔔的泥坑,若有所思。

良久,他不自覺的輕嘆了一口氣。
她這兩日來的心神不寧他全看在眼裡。儘管她給他的笑容從沒少過,但總缺了些質量。
她心裡有事,他感覺得出來。
跟那個名叫『浩志』的男孩有關吧……他究竟跟她說了甚麼?

緋村眼底浮出一抹許久未見的冷鬱,原本和煦而漾著柔彩的紫羅蘭眼眸,
掠過一線久違的琥珀色的寒光。



當緋村將剩餘的收成搬進屋時,滬月正準備著晚飯。

仔細的拌勻湯鍋裡的佐料,她用勺子舀了一瓢湯汁在小碟子裡,微微吹涼後淺嚐一口。
透窗而入的餘暉,沿著她纖秀的身形鑲上一層金邊,那發亮的側臉,讓他遲遲無法移開視線。
她很快發現呆站在門口的他,端著碟子湊到他嘴邊來。
他喝下後對她微笑點點頭,她回報他綴著兩枚酒窩的甜笑,意外撩撥人性。

發燙的暖意從心臟爆發,順著血液瞬間竄流全身。
這一刻,他清楚地感受到胸臆間翻騰的熱浪、與下腹勃發的騷動。
這時間……不對!

「我去整理這些收成。」緋村脹紅著臉急忙閃身進屋。
「好,麻煩你。」
滬月粗心的沒發現這男人的窘態,依舊燦笑如花,「洗把臉就可以吃飯囉!」



「怎麼了?」嚥下滿嘴的食物、又大大的喝了一口湯,緋村抬眼回應滬月的注目。
「沒甚麼。」滬月微笑著收回視線,
「喜歡看你這樣吃得津津有味,讓我以為自己的廚藝很精湛。」
「那麼,妳會一直為我做飯?」
捕捉到她歛在眼底的感傷,以為她憶起另一個人的緋村,難抑話中有話的酸氣,
深邃的眼眸閃過稍縱即逝的鋒芒。

是內心深處對她曾經不告而別的不安、與患得患失的疑慮在作祟吧……
他總擔心她會離開他,特別是她刻意以笑容掩飾自己心事重重的這當下。

「……如果你不是『斬人』,如果我們就此避居山野、過著田園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放下手中碗筷,滬月迎上一雙澄澈晶亮的水眸、伴著唇畔一抹溫婉的淺笑:「你覺得呢?」

滬月的柔軟,總能輕易化解任何暴戾於無形,甚至讓人自覺失禮。
長長吁了一口氣,緋村緩緩放下手中碗筷。

「抱歉,請原諒我的口氣!其實我應該好好感謝妳才對,因為妳解開了困擾我許久的疑惑……」
對著一臉不解的滬月報以溫柔的微笑,緋村低垂的視線彷彿穿透地板、躍入回憶的洪流之中:

「我曾經自負的以為,憑著手上的刀就可以拯救天下蒼生於水深火熱,
相信殺人可以建立一個人人都能安居樂業的新時代、為更多百姓帶來幸福,
甚至因此違逆師父、意氣下山……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甚麼才是幸福……」

腦海盤旋的往事彷若千斤沉重,緋村逐漸將臉埋進雙掌之中,

「我殺的人越來越多,雙手染上的血腥味怎麼洗也洗不乾淨,
時代的輪軸卻依然停滯不前!我變得迷惘、甚至自我懷疑——這麼做是對的嗎?
殺害許多人、犧牲許多生命去換取的幸福到底是甚麼……真的存在嗎……」

有那麼一陣子,四周安靜得宛如連根細針落地的聲響都聽得見。

緋村試圖平復為血腥與殺戮記憶所翻攪的心緒,滬月善解人意的保持沉默不打擾。

身為『斬人』是條不歸路,『殺戮之業』是個沉痛的包袱。
一旦攬上身,這輩子都得背負,抑是無所遁逃的必須時時面對。
她懂他甚麼都想一肩扛起的傻勁,所以明白他心頭所承載的重量之鉅。
但即使那份沉重早已超越他的負荷能力,他也依舊壓榨著自己的意志力去硬撐而選擇緘默。

披著令人聞風喪膽的『斬人拔刀齋』為外衣,
內心其實是善良堅忍、又執著單純的『緋村劍心』。
他有著極端而矛盾的對立性格,他自己察覺到了嗎?

「在我覺得自己就要被揮之不去的血腥味給吞噬時,妳出現了。」

緋村再度啟口,低沉的嗓音中和著濃濃暖意,凝視著滬月的紫羅蘭色瞳眸,
閃動著被浪潮滌淨後的波光,亮如晨星:
「犧牲許多寶貴生命想建立的新時代、讓我不斷揮劍斬殺想保護的幸福——
和妳在這裡的生活,使我清楚地看到了它的模樣、體會了它的真實。
我想,我能繼續秉著正義而揮劍,不再迷惘!」

「……我……可以提起謙秀大人嗎?」滬月輕聲問著。
「沒關係。」緋村點頭。

「他說……上京是為了使我獲得幸福,但是他的一去不返,使我期盼幸福的希望隨之消逝。」
滬月歛下眼瞼,企圖掩飾雙眸溢出的黯然:
「我沒告訴他,我的幸福就是為他縫衣補褲、為他生兒育女,即便粗茶淡飯,
能一起觀星賞月、聽濤戲雪,只要能晨昏相伴,這就是我的幸福……」
置於腿上的粉拳緊緊捏著,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悔恨,逐漸凝成眼底懸而未落的淚滴,
「有時,我不禁會想,如果我當時宣之於口……甚至抓著他、哭求他留下來……」
用力嚥下哽在喉頭的苦澀,滬月終究忍不住抬眸:

「也許他就不會再執意前往京都,就不會——…」死在你刀下!

「也許。」
刻意忽略滬月眼底因為思念所流洩的哀傷,緋村努力想讓自己的情緒保持平和。
但他不曉得有隻名為『嫉妒』的心魔,發威的時候破壞力驚人——

「但這樣,我就不會在京都遇見妳!」

他們的相遇必須建立在令人悲傷的死亡之上,這樣的感情何其沉重,又何其沉痛。

「——…」
默默地目秋著緋村,滬月靜靜地等待傷口被掀開的痛楚減退。
否則,她找不到平靜的聲音與他說話,也無法耐心的琢磨他話裡是否含藏弦外之音。

話一脫口時他就後悔了!
他震驚於自己怎能對她說出這樣的話……這無異是在她的傷口上灑鹽!

「對不起!我實在不該這麼說!」緋村趕忙道歉。

「和你在一起……」
霧濕的棕灰色眼瞳承載著哀傷,也淡淡地摻進幾許諒解的溫柔。滬月斟上一杯酒遞給緋村:

「和你一起在這裡的生活,已經實現我曾經想要的幸福,我想,我不再那麼遺憾。」

嫉妒是愛的一種表現,她錯愛的這個男人也愛她,縱使痛,依然無悔。
他不可能抹去她心底的那道身影,但他深愛的這個女人選擇陪伴他,能這樣,已經足夠。

「下雪了。」
緋村接過酒杯,笑容裡盈滿對滬月失言的歉然、以及對自己夫復何求的滿足。
「是呢,冬天到了。」
輕啜一口暖喉的白酒,滬月轉頭覷著窗外悄悄飄進來的寒意。

※   ※   ※   ※   ※   ※   ※   ※   ※   ※   ※   ※

「明天的這個時候,你們就在回江戶的路上了……」
飯塚瞇起細長的雙眸,遙望眼前已附上一層雪白的林子:「我呢,也總算完成任務了!」
「姊姊真的會來嗎?」抱著滬月交託的油傘,浩志坐在飯塚身邊。
「一定會!」飯塚篤定地拍拍浩志的肩膀,
「你安心的在這裡等著,明天一定會看到楓小姐!」

既然這孩子已經露過臉,就不怕她不現身。

「太好了!只要大哥的仇報了,姊姊就能安心地跟我回去了!」
浩志天真的童顏,盡是直白的喜悅。

凝視著浩志迫不及待的雀躍,飯塚佈滿笑意的眼神摻著複雜糾結的情緒……
緩緩垂首,一陣輕顫倏地掠過心頭,逐漸漾開一股莫名的微酸。
他不討厭這對姊弟,坦白說還很喜歡楓小姐,但是……他不得不啊!

「……有大人您真心對我就足夠了,其他的我已不敢奢求!」
「別這麼說,我一定會想辦法帶妳出去的,相信我……」


別怪他狠……飯塚下意識的搓著手掌。
他也在這場動亂中賭上性命的拚搏,目的只是為了與所愛遠走高飛而已!
不管尊皇攘夷、還是佐幕開國,他壓根不想管。
對他來說,哪一方在這場爭鬥中勝出都不重要——
都沒有他眼前唯一想救的人重要!

※   ※   ※   ※   ※   ※   ※   ※   ※   ※   ※   ※

昨夜的瑞雪為大地換上銀白色新裝,冰涼的冷空氣讓每一口吐息在嘴邊瞬間凝結成白霧。

「這是最後一次外出賣藥,再來就要等明年春天融雪後才會再下山……」
緋村回頭衝著滬月露出自我解嘲的微笑:
「當然,前提是這樣的生活持續到明年,我還不用恢復『斬人』的工作。」
「我想問你……」微揚唇角,滬月笑得有些心有悽悽。
「嗯?」
「為了新時代而變成一個劊子手,你覺得值得嗎?」
滬月睇著這男人勁瘦的雙肩,心裡泛疼。
「沒想過這問題,但是我已經做好下地獄的準備。」
緋村停下腳步,沉靜地凝視著眼前這張不知從何開始,
就已盤據他心頭、深印他腦海的容顏:
「為了不要太早與妳分開,我一定會珍惜自己的性命。」
「一定要。」滬月下意識的輕撫腹部。
「那走吧,」拂開滬月肩上的落雪,緋村牽起她的手,「雪下大了,不走快點會著涼。」



擁著偎在他臂彎裡倦懶而寐的滬月,
緋村睇凝著握在掌中、一雙稱不上柔細還嵌著刀繭的小手。

「我有預感……」他在她耳畔喃喃低語,手指輕輕摩娑著她手上的繭子,
「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得再度回到京都的戰場去……又會繼續揮劍殺人吧。」
緋村輕嘆一聲,微弱的幾不可聞。
背對著他的滬月緩緩睜開雙眼,棕灰色的瞳仁裡是一望無際的幽暗:
「……那麼,只能祈禱新時代趕快來臨了。」
「如果……」緋村輕輕握起雙拳,將她的手牢牢裹在自己掌中:
「如果有天我也失去了音訊,妳就趕快離開京都……回江戶吧!」

挺直腰桿,抬起原本靠在緋村胸膛上的背,滬月回過身,深深目秋著他,良久。

「生見人、死見屍,沒親眼看到你,我不會放棄尋找你的下落。」
滬月抬手撫上緋村帶傷的左頰,「倘若京都尋不著,我就找遍全日本!」

字字輕柔、卻句句清晰,滬月的一言一語都擲地有聲,猛烈的撞進緋村的魂魄裡,
更一舉擊碎他內心深處最後的那道魔障。

「——…」洶湧的淚意驀然翻騰而起,狂滔般撲打緋村從來剛強堅毅的心。
這樣突如其來的衝擊,讓他無法自抑的隱隱顫抖著。

「曾經因為猶豫而不夠堅強,我沒有抓住眼前的幸福,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開你。」
一雙宛若翦水秋波的棕灰明眸,閃爍著燦亮如星的火光,
溫柔的鎖住那對此刻漫起薄霧的兩泓紫色深潭。

時空彷彿凍結在這一瞬間,為交付真心的兩個人,留住片刻的永恆。

再次將滬月攬進懷裡,緋村緊緊的擁住她,不停的用臉頰摩娑著她的額頭:
「我向妳發誓,當新時代來臨時我不會再殺人。只要有妳在我身邊,我想我能放下刀劍、
找到一個不殺人也能保護新時代的方法,繼續守護著妳的幸福!小楓……」
「嗯?」
稍微拉開一點距離,她清麗細緻、柔婉含媚的臉龐完整的輝映在他深情的眼眸裡:
「妳曾經在這場動亂中失去的幸福,我會用一生補償妳!」
「好。」
彷彿瀅著朝露的一翦白梅,滬月賽雪的粉頰輕飄兩朵紅霞,唇畔浮著一抹帶淚的笑意。

「我們……」滬月再度偎進緋村懷裡,
「我們會在你允諾過的、天堂般的新時代,一起笑著過日子……對嗎?」
「會的。」緋村拉起棉被覆住滬月微露在外、白皙的肩頭。
微涼的手滑過緋村結實的腹部、牢牢的環住他的腰。
滬月將臉頰貼在緋村的心窩上,低聲呢喃:「但願我能看得到……那天堂……」

「小楓?」

枕著他的胸膛、聽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滬月不自覺地收緊環在他腰上的雙臂……
最後,靜靜地闔上眼。

「我想,我已經身在其中。」

曾經,他用手上的刀,劈碎她的夢。

如今,他用自己的心,許她一個天堂。

※   ※   ※   ※   ※   ※   ※   ※   ※   ※   ※   ※

拂曉前,幽暗的屋子裡有個人影輕巧的穿梭著。

最後那道人影靜止於床榻旁,如雕像般久久不動。
直到第一道曙光穿透雲層、鑽過窗櫺縫隙射入屋內,
那雕像般的人影,終於伸手輕輕撫著面前這張逐漸清晰的俊美睡臉。
接著,緩緩抽出扎在他穴道上的銀針。

再次的不告而別,他會生氣嗎?

希望她還能回來,親眼見到他氣壞了的模樣。

屆時,她會帶著上天恩賜的大禮,好好地安撫他。

「……但願是暫別,我此生第二個摯愛的男人。」
深情地在緋村的唇瓣上落印一吻,滬月握著手邊的長劍,毅然起身。


和你一起在這裡的生活,已經實現我曾經想要的幸福,我想,我不再那麼遺憾。



[JUST TALK]
〈說了再見,才發現再也見不到〉……突然想起周董某首歌的歌詞。

【為一句歌詞睡不著的後記】

四通八達的網路,去找了這首歌來聽,結果是失眠。(小作:好,我有病,我知道……)

說了再見 / 詞:古小力,黃淩嘉 / 曲:周杰倫

說了再見 才發現再也見不到  我不能就這樣失去妳的微笑
口紅待在桌角 而妳我找不到  若角色對調 妳說好不好

妳的笑 妳的好 腦海裡一直在繞  我的手 忘不了妳手的溫度
心 碎了一地撿不回從前的心跳   身陷過去我無力逃跑

說再見 才發現再也見不到   能不能就這樣忍著痛淚不掉
說好陪我到老 永恆往那裡找  再次擁抱一分一秒都好



[神劍闖江湖] : <卷一> 許一個天堂 / 第九幕--名符其實

第九幕--名符其實


「咳咳……咳咳……」
拿下覆在額頭上已經升溫變熱的冷毛巾,掙扎著坐起身的滬月,摀著嘴巴又是一陣長咳。
「沒有好一點嗎?」緋村端來小桌子放在她身旁,「先吃飯吧,等一下再喝藥。」
「……」
看著參雜褐色米粒的微焦白飯,湯面漂著幾撮土黃色固體、味增尚未完全溶解的味增湯,
魚皮已脫得七零八落甚至露出部分魚骨的秋刀魚,滬月因高燒而泛紅的臉頰,
慢慢浮起一朵微笑。

「不好意思,這是目前為止最好的一次……」
緋村尷尬地搔搔頭,「妳將就一下多少吃點吧。」
以前他從不覺得自己廚藝需要再精進,反正有師父罩著。
再加上他老人家挑剔得很,他實在很難燒頓讓他百分之百滿意的飯菜,乾脆就賴皮湊合著,
勞駕他老人家挑嘴時自行料理,而他想也沒想過要好好的跟師父學上兩手,
如今在她面前獻藝……當真是糗掉了。

滬月含笑,一口一口將飯菜往嘴裡送,細細品嚐的從來都不是他的廚藝。
其實也不算難吃,以傳統武家士族的男人不做家事、不進廚房的角度來看,真的不算差了,她覺得。
雖然,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是傳統武士。

「感謝這份心意。」
滬月的眸子飄浮因高燒所致的氫氳,棕灰色的瞳孔卻瀅著亮如晨星的螢光。
輕輕放下喝乾的空碗,她對著正捧著藥盅朝她走來的緋村眨眨眼:
「不過這魚,請別再抹糖了。」
「啊——」拿錯了!
緋村的俊臉倏地脹紅。
「也許改天燒一道師父教過的糖醋魚讓你嚐嚐。」
她還記得那酸中帶甜的好滋味,就不曉得自己的手藝差師父幾分,索性拿他來試試技術吧!
「糖……甚麼魚?!」魚放糖……能吃嗎?!
自緋村眼底溢出驚懼,清晰的掛在他漾滿狐疑的俊臉上。
「糖醋魚,中國式菜餚,保證能吃。」他竟然會害怕呢,真有趣!
滬月拿起毛巾,緩緩擦拭著他頭臉上的碳黑。
「這藥,好像煎過頭…」
緋村垂下視線,避免眼睛洩漏了此刻內心的怦然。
小心翼翼的倒出一碗黑褐色、正冒著熱氣的湯汁,靦腆低語:「不過妳還是得喝。」
「好,謝謝。」
放下毛巾,滬月端起面前的陶碗,唇畔的酒窩不自覺的加深。

※   ※   ※   ※   ※   ※   ※   ※   ※   ※   ※   ※

山區的雨勢雖然減緩許多,卻仍舊綿密的下個不停,
屋旁的田地已經開始有部分作物因為泡水而萎謝。

「被淹死了……」滬月蹲在田埂旁撈著攤在泥地上的殘葉,小臉微漾黯然的神傷。
「因為雨下得比較久的關係。」
緋村撐著傘站她身後安慰著,「這情況很正常,至少有一半應該會沒事,別擔心。」

「呦吼——」遠遠的,再度傳來熟悉的吆喝聲,「你們在屋外賞雨吶?」
緋村與滬月同時轉頭看向飯塚,隨即互望一眼,微笑。



酒足飯飽,滬月收拾好用餐的小桌子並端上點心後,安靜地站在水槽邊清洗杯碗碟盤。
飯塚持續描述著現下京都的風聲鶴唳與長州藩都的混亂局勢,
一邊放下菸斗,一邊反覆叮嚀著要緋村持續等待、稍安勿躁。
啜飲著手中溫酒,緋村默默聆聽,偶爾回應著頷首。

「這糕點好特別,吃起來有股淡淡花香耶……」
飯塚迅速吞嚥後又往嘴裡塞進一塊,「很好吃吶!」
「桂花糕。」緋村放下酒杯,跟著拿起筷子夾了一塊。
「你連這個也知道?」飯塚忍不住挑挑眉。
「小楓偶然在附近發現一株桂樹,她說桂花可以釀蜜入藥還有佐菜。」
緋村細細咀嚼滿嘴清香。
「嘖!真羨慕你這傢伙,走的不知道是甚麼好運能遇上楓小姐。」
飯塚往自己的空杯斟酒:「對了,楓小姐來自關東吧?老家還有些甚麼親人在嗎?」

擦拭碗盤的手登時頓住。
滬月沉吟片刻後略抬眼睫,正要回頭之際,在她身後揚起久違的沉冷嗓音。

「有甚麼事?」緋村就著酒杯淺酌,眼角淡淡掃了飯塚極其低溫的一眼。
「喂喂!都認識了大半年,卻還不曾聽聞楓小姐提起身家,關心的問候一下而已!」
飯塚邊陪笑臉邊端起酒杯,湊近唇畔時忍不住低聲碎唸,
「怎麼老愛擺張閻羅面給我看,對我笑一下會死啊……」
「你別那麼多事也不會死。」
緋村再度冷眼掃過飯塚僵硬的笑容,以眼神宣告著他的聽力沒那麼差。
「飯塚先生若不嫌棄,」滬月遞上包著糕點的油紙包,「這些桂花糕請您帶回去品嚐。」
「那我不客氣囉!」飯塚開心地接手,「楓小姐,下回來還吃得到嗎?」
「桂花喜歡溫暖濕潤的氣候,主要分佈在日本南端,這裡其實很少見。」
滬月收起小桌旁的空酒瓶再度重新擺上兩瓶新酒,唇畔淺漾一朵帶笑的溫婉:
「今年的花期已經結束了。」
「這樣啊,那真的是謝謝吶!」飯塚轉而對著緋村揚揚手中的油紙包。
緋村垂下眼瞼繼續啜著杯中酒香,嘴角輕揚一抹淡然的笑意。



「希望你還沒對沉悶的賣藥生活感到厭倦,」
準備離去的飯塚披上蓑衣,著手繫緊領口的繩帶,「因為看來目前還得等上一段時間。」
「我本來就不喜歡殺人。」
緋村站在屋簷下,眼底的暖意,讓他的臉龐閃動著令飯塚微愕的和煦:
「況且這裡的生活並不沉悶,反而讓我逐漸領悟出一些過去不明白的道理。」
「是嗎,那就好。」
飯塚回頭,對著站在緋村身後的滬月點點頭、微笑致意後,戴上斗笠朝緋村揮了揮手:
「先走囉,提醒你可千萬記得,別讓身手變遲鈍了。」

緋村在飯塚走進雨幕後轉身進屋,發現滬月仍呆立於門邊不動,
目送飯塚的眼神裡似乎若有所思。

「怎麼了?」
「不,沒甚麼。」

滬月收回視線,輕輕搖了下頭……希望,是她多心。

※   ※   ※   ※   ※   ※   ※   ※   ※   ※   ※   ※

入秋的雨夜,空氣裡已沁著令人發顫哆嗦的濕冷。

滬月習慣在睡前寫日記,因此當她就寢時緋村多半已入睡。
鑽進被窩裡,滬月脫下外掛折疊整齊放在榻旁,回頭正準備吹熄燭火時,
順勢瞥見坐在身後倚牆而眠的緋村。

他左臉的傷疤,於此時昏黃的視線裡顯得異常的刺目,在搖曳的火光中閃爍著令她難解的詭譎。

「……」
短暫的掙扎,好奇心驅使滬月離開溫暖的被鋪蹲在緋村跟前。
雖然曾有片刻猶豫,但她仍然伸出手指輕觸他臉頰上的疤痕,由上而下緩緩比劃著。

緋村霍地睜開眼,滬月陡然一嚇而想縮回的手被他瞬間握住,貼在他帶傷的左臉頰上。

稍微一使勁,緋村將滬月拉向自己,他的額頭輕碰她的:
「那天我在窗邊睡著,妳好意為我圍上披肩卻被我拔刀相對,當時既沒向妳道歉、
也不曾道謝,我很抱歉。」

他的聲音很輕彷彿還含著睡意,但握住她的手卻很有力。
男性的氣息隨著他說話時的吞吐,分毫不減的擴散到她所呼吸的空氣裡,
一股腦兒的全鑽進她的肺部中。

「我沒有怪你。」
滬月眨眨水靈大眼迎視他現下略帶迷濛卻依舊深邃的紫眸,
說話的聲音跟她唇畔的笑意同樣和煦,眼波流轉之間盡是對他的溫柔,「抱歉吵醒你了。」

有那麼一刻,緋村只能靜靜凝視著眼前這份溫婉而清麗的美,無法言語。
忘了從甚麼時候開始,他的嗅覺裡除了血腥味,總沁著一股白梅香。
如今他希望這股幽香,不再只是稍縱即逝的芬芳、或是午夜夢迴裡的懸念或想望,
而是成為深刻烙進他生命中的一份存在——

絕對而重要的存在。

平放原本靠著肩頭的武士刀,緋村伸出右手將滬月攬進自己懷裡。
「我想跟妳做一對真正的夫妻,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為止。」

「——…」
臉頰貼著一堵勁瘦卻結實的膛壁,滬月聽著緋村重如擂鼓的心跳聲,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回應,視線黏著他因說話而上下滑動的喉結,只覺得耳根逐漸發燙。

「我是個把命押在刀口上的人,本來也沒有資格跟妳保證甚麼未來,但我仍然想要努力看看……」
緋村用臉頰緊緊地貼著滬月的額頭,原本握住她的手掌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
「因為妳,我會盡全力把命留在未來的無數個明天之中!」
他堅定的眼神在眸中織出一張望不到邊際的紫色情網,含著低啞略帶磁性的嗓音,
低下頭睇著她白皙的臉頰酡上美麗醉人的嫣紅:「妳願意嗎?」

抬頭迎視緋村此刻泛著柔膩、顏色卻逐漸轉深的紫羅蘭色瞳仁,
滬月原本澄澈明亮似繁星綴點的水眸,自眼底緩緩飄起一片薄嵐。
他那宛若兩泓深潭的雙瞳,此刻閃爍著火習火習亮光,彷如子夜無月的汪洋,
靜靜地搖曳在海面上的兩盞漁火。

在她記憶深處,總有一團令她恐懼的黯霧不時威脅著要吞噬她。
每當她在夢境的邊緣掙扎著醒過來時,隨即就被侵襲包圍而至的血腥味與酒臭味,
逼得胃部痙攣、作嘔不止。
那是兩雙混濁又佈滿血絲的猙獰大眼,猥瑣淫穢的齜牙咧嘴、狠狠嘲笑著她的驚恐與無助,
還沾著食物油脂的粗糙手掌,摀住她口鼻的同時、也粗暴的撕裂她身上的衣物……
好冷!
當她回過神來,自己幾乎衣不蔽體的站在血跡斑斑的雪地裡,
身上濺滿彷彿一輩子擦洗不掉的濕黏血液,地上平躺兩具男屍,身首異處。
在那個好冷好冷的雪夜裡,她的心結冰了,結成了血紅色的千年寒冰。
而她把對黑暗的恐慌,用刺骨寒泠層層冰封在記憶深處——害怕,卻不敢遺忘。

謙秀大人過世的時候,曾經為她驅散黯霧的暖陽跟著落日。
她以為她再也脫離不了那令她恐懼的無盡晦暗……
如今,她心底長年盤旋著霜雪的幽冥盡頭,再度燃起兩簇叫人不再感到畏寒沁冷的微光,
和煦地照著她。

心頭霎時一暖,滬月再次將臉埋進緋村胸前,用力地汲取著他炙熱的體溫與氣息。
伸出左手輕輕環住他的腰,她抽回一直被握住的右手,
反拉著他的手掌熨貼在自己僅著睡衣的左胸膛上,讓他感受自己早已失序紊亂的心跳。

領會了滬月無言的應許,緋村立即收緊臂彎,俯下頭深深地吻住她。
此時此刻,他巴不得將她的柔軟全數嵌進自己的身體裡、揉進靈魂最深處。

不再分開,也就不害怕失去……



「對不起。」拭去滬月腿側的血漬,緋村低聲道歉。
缺乏經驗,不能理所當然的為自己的莽撞開脫。所以,他為造成她的疼痛不適而感到自責。
搖搖頭,滬月一張瓜子臉依舊紅透。
緩緩撥開緋村因汗濕而貼在臉頰上髮絲,她伸手輕撫這道總讓她莫名揪心的疤痕。
「這傷多久了?能傷你的人劍術應該很精湛吧?」
「年初的一次任務中受的傷。」緋村環住滬月的柳腰,將她更往自己拉近一些:
「為了所愛而執著於生命,確實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如今,他已能體會那樣的心情。
「即便當時明白對方的心思,你也依然毫不手軟是嗎……」滬月不禁輕喟:
「『拔刀齋』真的是一流敬業的『斬人』呢。」
「不算真的敬業,因為我放過妳。」緋村拉下滬月貼在他臉頰上的手,置於唇邊輕啄:
「還無法自拔的只想跟妳在一起,緋村……楓。」
滬月莞爾一笑,偎進這男人結實溫暖的胸膛:「彼此彼此。」

其實是不分軒輊,緋村拔刀齋。

※   ※   ※   ※   ※   ※   ※   ※   ※   ※   ※   ※

樹叢茂密的林子深處,立著一幢樣式簡單平凡的房宅。

「雖然被桂給逃掉,但是『拔刀齋』還在掌握之中,而且這幾個月下來,
已經令他的銳氣大大減退,看來動手的時候不會費太多功夫。」
「你這麼有把握?」
「見識過『拔刀齋』的身手卻還能活著的人,我可是少數中的少數!他明顯鬆懈很多,
連殺氣都消失了,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變得太溫和,根本就不是一個『斬人』該有的眼神!」
「是嗎……」男人搓著下巴點了點頭,「那麼成果可說是出乎預期的好。」
「你們的訓練簡直是了不起吶!」
「不,該說是那個人有著收服人心的天賦異稟……或者,復仇的意志堅強吧。」

屋外突然響起一陣淒厲慘叫,伴隨而來的是骨頭碎裂的聲音。

「你們也真是的……」
一道黑影,以快到讓人看不清楚的速度從門口竄進來。
拋下一個物體後隨即閃身隱入屋頂梁柱之中,「至少要派個人在外頭戒護吧!」
「你也真不小心!」男人瞥了地上已身首異處的屍體一眼,「都沒發現自己被跟蹤了?」
「嘖……是片貝!」飯塚雙手抱胸沉吟,「看來要趕快進入收尾的階段了!」

※   ※   ※   ※   ※   ※   ※   ※   ※   ※   ※   ※

「這是……?」看著碗裡冒著蒸氣、像是將米飯泡在水裡的白色稠狀物,緋村滿臉疑問。
「這叫做『白粥』,也是稻米烹煮。」滬月從鍋子裡一瓢一瓢舀出第二碗,
「師父說在中國,配上菜心、醃漬蘿蔔等醬菜,是尋常人家很普遍的早飯。」
「原來如此。」緋村夾了一筷子醬菜,就著碗緣小心扒了熱騰騰的第一口。
嚥下後,很快的第二口、第三口……
「雖然第一次吃覺得怪異,但卻是越吃越順口,」緋村抬眼微笑,「好吃。」
「我覺得即將入冬的早晨,吃上這麼一碗很暖胃的……」
滬月輕輕吹散碗面飄飛的熱霧,嘴角揚起欣慰的弧度:「很高興你也喜歡。」
「動亂結束後,我們去一趟中國吧!」轉眼緋村手上的白粥只剩半碗,
「送妳師父回家鄉安葬。」
「——…」滬月聞言,原本舉箸的手僵在半空中。

「……可是滬京很遠……」
「不要緊,再遠也總是到得了的地方,重要的是完成小楓的心願、
而爺爺也能了無遺憾,對吧?」
「但大人不能離家這麼久吧?」
「那就請妳等我,讓我把所有的事安排妥當再一起出發……」


「因為抱持這樣的想法,妳才一直將師父帶在身邊的吧?」
緋村放下空碗與筷子,目秋著滬月的眼神與他此刻的笑容一樣溫柔:「這會是一趟辛苦的遠行。」
「嗯!」

滬月用力的點了一下頭,一朵笑容在唇畔嫣然綻開,棕灰色眼瞳彷若被朝露瀅亮而更顯得水潤晶透。



傍著『凌霄山』而順流,綿延十數公里之長的『凌雲河』,
是山區各個聚落重要的用度水源。

突如其來的反胃,讓滬月急忙放下洗到一半的衣服伏在河岸邊,
天旋地轉的除了嘔出尚未消化的食物、甚至包括胃裡的酸水。
掬起河水漱口,當思考能力逐漸回流至發脹暈眩的腦袋裡,
身為女人的直覺也同時敲響了心裡的警鐘…不會吧——這時候?!

「姊姊——姊姊——」

由遠而近的呼喚是記憶中熟悉的聲音,因身體不適而有些精神恍神的滬月,
一度以為是自己置身夢境裡產生幻聽。

循聲望去,一名年約十來歲、身著淺灰色武士服的小男孩不斷揮舞著雙手朝她狂奔而來,
轉眼就撲進她懷裡:「姊姊,我好想妳!」
對著懷中仰望她的那張笑臉發楞,頃刻間,滬月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小志……是你……?」

※   ※   ※   ※   ※   ※   ※   ※   ※   ※   ※   ※

「這位是浩志大人,是……」滬月輕輕搭著小男孩的肩頭,「是謙秀大人的親弟弟。」
「弟……弟?」緋村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訝異。
「是的,受佐藤家照顧那幾年,我代替體弱多病的淀和夫人料理浩志大人的生活起居。」
「姊姊!我說過不要叫我『大人』!妳一直是我姊姊啊!」浩志撒嬌般小聲抗議著。
「你們有很多話要談吧……」緋村起身,「我去田裡看看。」

伏身行禮,目送緋村走出屋子後,滬月再一次給眼前這個小男孩一個大大的擁抱。

「這些日子你們過得還好吧?夫人的身體有好些了嗎?」
滬月溫柔地捧起眼前這張眉宇有幾分神似某人的小臉:「小志怎麼瘦了……」
名喚浩志的男孩用力的吸吸鼻子後,再次撲進滬月懷中:
「不好不好都不好!姊姊走了我們怎麼會好!」
滬月愛憐的輕拍浩志哄著:「立志要成為偉大武士的人啊,可不能再這麼孩子氣喔。」
「那是『元服式』(註)之後的事!」
浩志翻身而起,揚著一臉顯而易見的興奮,刻意壓低聲音說道:
「現在最重要的,是姊姊已經完成任務,可以跟我一起回江戶了……」
看了一眼緋村漸遠的身影,浩志的眼底瞬間爆湧攝人的憤恨,雙手不自覺的掄起拳頭,
「為了報仇,竟然得跟拔刀齋窩在這種荒涼地方!」
「——!!」

簡短的幾句話,卻讓滬月聽得肝膽俱裂。

「你說甚麼?!」原本跪坐的滬月立起上半身抓住浩志的臂膀,
「你甚麼時候離開江戶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妳一走我就跟著來了,我的工作是負責聯絡妳,我當然會知道妳在哪裡啊!」

萬分震驚的跌坐回地上,滬月失神的環抱著自己隱隱發抖的身軀,
止不住的寒意無聲地鑽過毛孔侵襲著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冷得直想哆嗦。

「姊姊!」浩志挨近滬月身邊拉起她冰涼的手,
「妳不用這麼驚訝的,大家已經準備好要行動了,我們其實現在就可以——」
「你快回江戶!」
努力壓下心中轟然炸裂的恐懼,滬月要自己冷靜,「這裡的事情我會處理……」
她反握浩志的小手,極其嚴肅的看著他:
「不能連你的手也弄髒了,更不能讓你涉入這麼危險的事!你馬上回江戶——」
「為什麼趕我回去!我不怕啊!」
浩志霍地甩開滬月的手,昂然起身:
「我答應過哥哥要代替他照顧妳的,所以我要幫妳殺了拔刀齋!」
「但我不允許。」
逐漸平撫先前失序的恐慌,滬月重拾一貫的從容,不疾不徐地說:
「相信在天之靈的謙秀大人,也不會答應讓你涉入這種事情,你應該明白的不是嗎?」
「所以……」浩志頹喪的坐下,萬分的失望全寫在小臉上,「所以妳現在不跟我走嗎?」
滬月無奈地搖搖頭。
「既然你都來了,表示這裡的事我一定要處理好才走得了……」
輕輕將垮著肩膀的浩志擁住,滬月溫柔的叮嚀中滿滿是不捨:
「這一路你必定吃了不少苦,難為你了!趕快回江戶去,這裡的危險不是你能應付的,
而我怕我不夠能力保護你。」
「我可以自己保護自己……」浩志猶做垂死掙扎。
「聽話——好嗎?」滬月憐愛的揉揉浩志的後腦勺,這個自己親手照顧過的孩子:
「你是謙秀大人的親弟弟、淀和夫人僅剩的指望,絕對不能出事!」
「可是我怕回去之後等不到妳嘛!」
浩志抬起原先一直低垂的小臉,圓亮的大眼泛著閃閃淚光:

「妳難道忘了……我們就是沒有等到哥哥回去嗎?」

浩志的話狠狠揪痛了滬月早已發疼的心,
逼著她再度回頭凝望心底那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我沒忘。」盼不到愛人歸鄉的痛,怕是這輩子想忘都忘不了……
重重嚥下滿腔苦澀,滬月淡淡揚起一抹帶淚的微笑:
「所以為了謙秀大人,我更加不能讓你涉險。」
「可是——」
「先回去。」
滬月再次擁住浩志,說話的聲音裡含著欲哭無淚的顫抖:「相信我,好嗎……?」

很抱歉,她報不了仇……但無論如何她都要保護他!



走出屋外,滬月為浩志繫上裝有乾糧與厚衣的布包。
「趁著冬雪封山前快回江戶,路上小心!」她蹲在浩志身前,將手中的油傘交給他:
「請代我問候夫人,並替我將這把傘子放在謙秀大人的墓碑前,拜託你了,知道嗎?」
「可惡的『拔刀齋』!」
遠遠地,浩志狠狠瞪了還在田裡的緋村一眼後,抱著滬月交給他的油傘幽幽轉身:

「反正,我已經把時間跟地點告訴妳了……」



[JUST TALK]
停頓了好一段時間的神劍思維再度轉動,第一階段的故事即將落幕。
一晃眼即將進入夏季。
在逐漸炎熱的氣候裡,描述一個心底泛冷的結局。

2014年3月3日 星期一

[神劍闖江湖] : <卷一> 許一個天堂 / 第八幕--轉身之後

第八幕 – 轉身之後


在最後一束月光隱入山邊巔陵之前,滬月跨出門檻輕輕拉上門扉。
連日來的降雨讓山路泥濘濕滑,每走一步都是舉步維艱,
小袖衣的白色裙角早已濺上斑駁泥花。
儘管步伐宛如千斤沉重,儘管心神不寧失魂落魄,滬月仍舊頭也不回地往前踏出每一步,
直到屋子在她身後逐漸縮小成一個黑點,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能往哪裡去?她其實毫無頭緒。
當初隻身趕赴京都,她懷抱著滿腔憤恨尋仇而來,根本也未曾細想之後的事情。
唯一肯定的是,為了要殺人兇手償命,她曾決心不惜一死、願意玉石俱焚……
可如今,他沒有死在她手上,她卻已茫然著往後該何去何從、該為了甚麼而活!
回去江戶?可是她已經沒有親人在那裏。
或者該到佐藤家看看?但是除了處境艱難的淀和夫人及年幼懵懂的浩志大人,
她明白那裏沒有人歡迎她,她不能再徒增夫人的困擾、甚至變成她的負擔……
撐著傘走在細雨之中,未來卻如同眼前灰濛濛的視線一般,難以清楚辨認方向。

雲幕低垂遮蔽天際的日光,山景晦暗得教人無法判別時辰的遞嬗。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前方出現岔路口,左邊是看不到盡頭的一排石梯,上山。
幾乎沒有遲疑,她往石梯的方向走去。

這一次,不再有他牽著她的手。

下意識地扯動嘴角笑了一下,眼淚竟無聲的滑落臉頰邊,讓人剎那間有種錯覺,
以為是雨水滴穿了傘面而落下。
初次見面,也是這樣的細雨綿綿。
看似邂逅般的巧遇,其實是為了讓她搭上他的賭命安排。
被押進注碼的性命,除了擔任刺客角色的黑武士,當然還包括伺機潛伏的她。
他選擇放過她,甚至讓她留在他身邊。
她曾以為這是天賜的大好機會,現在想來倒成了殘忍諷刺的試煉……
試煉著她對謙秀大人的愛、試煉著她對拔刀齋的恨——而她,徹頭徹尾的失敗!

「不知道妳都跟神明求些甚麼?」
「我求菩薩保佑你平安。」


站在石壁的佛像前,滬月垂首懺悔著。

「請原諒我曾經在您面前說了謊,當時我所祈求的,是堅定自己刺殺『拔刀齋』決心與意志……
可現在,請接受我獻出這輩子的福分為他求得一份平安,求您的慈悲……寬恕我當時的謊言……」

雙手合十,她對自己所許的願望,感到無以名狀的心酸。
視線觸及自己合十的雙掌,一股不明所以的異樣不安瞬間襲上心頭。
待她再次抬起頭看著石壁時,驀然驚覺——啊……師父…?!
不,不只師父……傻楞楞的看了一眼夾在頸間的油傘與腰際的配劍……
除了習武之人,劍不離身的天性使然,她怎會……甚麼也沒帶——?!

一瞬間,宛如悶雷擊頂。

滬月的背脊僵直、形若槁木,面如死灰的蒼白小臉堆滿挫敗與驚愕,
瞠大那雙逐漸沉滯無神的明眸,不曉得究竟傻愣了多久之後,她突然開始縱聲狂笑,
直到笑出了眼淚……

她總算明白,自己對他已是多麼的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原以為像逃難似的離開那間共同生活的屋子,就可以離開這一切痛苦難解的糾葛,
然而事實上卻是,她根本連下定決心離開的勇氣都沒有。
她只是在逃避。
逃避面對他,逃避面對這份讓她慌亂無措、卻不知道何時開始生根萌芽的感情。
想逃避,卻捨不得離開——她竟然是如此的自相矛盾!
沒有為所愛的人復仇,她卻愛上她想殺的人……她幾乎恨起自己……
她的人生到底怎麼了?!

頹然的跪坐在地,心中積蓄已久的苦澀終於滿溢,化作燒灼的淚水,
毫無預警的刺痛著雙眼。
這一刻,滬月以為自已就要溺斃在那片痛苦與悔恨的怒濤之中……

※   ※   ※   ※   ※   ※   ※   ※   ※   ※   ※   ※

循著屋前那排足印,緋村提起一口氣用盡全力狂奔。
過了山彎處不久,地上深淺不一、大小錯雜的足跡一下子變多,增加了追蹤的困難度。
雖然未曾仔細瞧過滬月的一雙腳掌,但緋村留意過她的步履特別輕盈,準是跟她習武有關。
撿了較為淺薄的足印做為追蹤的依據,為了避免誤判以致追錯方向,
緋村只得在泥濘的山路上,一會兒蹲下察看、一會兒又拔腿飛馳。
無法確認她的安危與下落,讓他在憂心如焚的這當下覺得無助。
然而內心深處,他卻依稀感到欣慰…或者,還參雜著少許的興奮…
楓,並非鐵了心決意要離開他!
雖然尚未釐清她的出走是自願還是受迫,但只要一想到自己還沒有完全失去她,
心就倍受鼓舞……等等——

失去……?!他當自己擁有她?!

原先急馳的腳步倏地而止,緋村瞪大一雙深邃的紫色眼瞳,錯愕的呆望著地面上的足印。

從甚麼時候開始,他已將她視為所屬……在明知她有未婚夫的前提下?!
找到她之後他該如何自處?他當真還有把握管得住自己失控的心態?
他能保證自己不傷害她?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緋村的身體後傾,仰起頭對著透不出一線日光的天空,重重的嘆出……
被雨水浸濕的髮絲貼住臉頰,眼眸裡的紫瞳蒙上化不開的靛色濃愁,
並且因為被瀏海覆蓋而更顯得鬱黯。

轉念想想,儘管未婚夫拋下她,但她心裡依舊鍾情掛念、無法忘懷,
所以才會千里迢迢從江戶到京都找人吧!

他這是湊哪門子熱鬧?!他究竟——算甚麼東西……

髮梢滴落的水珠慢慢濕透身上的衣服,
也逐漸澆熄腦海裡莫名的想望、冷卻心底翻騰的熱浪。
垂在腿側的雙手緩緩握起拳頭,緋村再度深深的猛吸一口氣後重重的吐出,
咬緊牙根驀然扭頭,轉身朝向返回屋子的方向,邁開步伐。

※   ※   ※   ※   ※   ※   ※   ※   ※   ※   ※   ※

「請別勉強,先歇會……」
滬月就著黯淡的月光四下張望後,架著緋村往右前方的林子走去。
「得趕路……」
緋村吐著粗淺的喘息,額際再度滑落一串冷汗,「萬一還有追兵麻煩就大。」
「那些人都死了,而且我們已經走出京都將近百里。」
滬月提在緋村腰際的左手又加重了力道,因為他的雙腿,已明顯的快要支撐不住他自身的重量,
「我必須看看你的傷口。」
讓緋村趴臥在地,滬月在他身旁升起火堆。
褪下上衣的後背,露出裹在上頭、已被鮮血染紅的布條,血液浸透布條之餘,
還沿著布緣不斷滴落,那道尚未縫合的傷口,如今因為再次的打鬥而被撕扯得更加嚴重!
拿出行裝裡的衣服覆在他身上,滬月正準備起身的時候,緋村伸出右手按住她膝頭。
「小楓?」
「這山洞安全,」
滬月目秋著緋村因高燒而泛紅的俊臉,伸手撥開他額頭上已被冷汗浸溼的髮絲,
「我到附近的河裡取點乾淨的水,你累了就先睡一會。」
見緋村闔上雙眼,滬月自膝蓋上移下他冰涼的手掌,站直身體後轉身朝洞口走去,
清澈的瞳眸自眼底泛起寒凌刺骨般的冷鬱及殺意。
失血加上失溫,現在的拔刀齋根本不需要她動手。光是把他扔在這個隱密的山洞裡,
流血流個兩三個小時、或者持續高燒個一夜,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事情變得多簡單啊……
滬月提著兩個水袋站在洞口邊,清艷而衿淡的臉龐掠過一抹冷笑。
但他是為了甚麼而重傷至此的……
下一刻,腦海裡突兀竄出的低語,卻讓她美麗的眸子浮起兩朵薄氳,不自覺的黛眉緊蹙。
垂下螓首,滬月緩緩放下手中的水袋。
不走進山洞、也不看趴臥在洞裡的人,暗自咬緊牙關,轉身便要離去。
「楓……妳在嗎……小楓……」氣若游絲的囈語,斷續而破碎的在洞中迴盪。
虛弱,卻尖銳的射穿那道背對洞口的儷影,止住了她即將遠去的步伐。
走啊!別管他——
指甲刺痛了手掌,滬月用力的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終於幽幽的回眸旋踵……


如果那時候她不曾回頭、沒有轉身,是不是今天……就不那麼痛苦了呢?
成串的淚水撲簌簌的落下,滬月撐在地上的雙臂劇烈的顫抖著。

一道身影速度飛快地朝滬月的方向奔來,幾個起落之間轉眼已近在咫尺。

鏘——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在細雨中乍然響起。

滬月向前揮劍欲逼退來人,對方以刀鞘格擋並未退開。
「小楓?」對方低喚。
「……」滬月抬起哭得淚眼婆娑的小臉看清楚來人,是她現在很害怕面對的那個人——
很害怕面對,卻捨不得離開!

滬月垂下手中的長劍。

「怎麼了?!」
緋村跟著蹲下扶住她,拾起摔落在地的傘,仔細檢查確定她沒有受傷後,
原本緊繃的臉色瞬間和緩許多,「妳還好吧?」
回望著他擔憂的神色、以及渾身濕透的模樣,滬月竟心痛得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她只是一個勁的猛搖頭,一併搖落了更多淚水。
「任何事情都有我擋著,別哭。」緋村忍不住伸手替她拭淚。
「我真的……好恨自己……」
哽咽地擠出一點聲音後,滬月低頭將臉埋進自己雙掌之中,淚水鑽出指縫依舊奔流。
「不管發生甚麼事都不是妳的錯……」
緋村一把擁住眼前的淚人兒,試圖安撫她因為壓抑著哭聲而劇烈顫抖的身軀、
以及自己已然無法管束的激動心情,「有我在,我說過會保護妳!」
下意識往他的懷抱偎緊,滬月像個溺水的人遇到浮木,為了求生而拼命攀住不放……

「我們……先回去吧?」
緋村扶著逐漸止住淚水的滬月站直身體,向來如汪洋般壯闊深沉的眼眸裡,
洶湧著等待未知的忐忑與不安。
他已經徹底背棄了他的理智與自尊,一味的只想要留她在身邊——
但是她,還會跟他回去嗎?

滬月怔怔的目秋著緋村,未發一語。

兩雙眸光在細雨冷風裡交織,激盪中除了無奈還燃著點點星火。
無法燎原,卻慢慢暖烘著彼此心底原本冰冷陰寒的角落……         

時間彷彿凍結了一世紀那麼久之後,滬月輕輕點了頭。



肩上掛著毛巾手裡端著盆子,梳洗完畢的緋村甫進屋,
就看見滬月披著微濕的長髮、背對著門口坐在爐邊,正望著火堆出神。

「不擦乾頭髮當心會著涼。」
沒有脫鞋走上地板,緋村背對著滬月坐下,將手上的毛巾披在她肩膀上。
「你還是,沒有問我。」滬月依然直視爐火,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那般遙遠。
「那麼,妳想告訴我?」緋村淡淡地說,眼底掠過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慌。

對,他心慌!
他今天才明白,楓的不告而別竟然讓他如此心慌,甚至失控。
他一度以為她千里尋夫去而倍感失落、以為她可能被擄走而心急如焚…
原來,他並沒有自己嘴上說的那樣灑脫與大度——更糟的是,他已經無法放手讓她走!

緋村垂首輕嘆:「別勉強,平安回來就好。」
滬月聞言又是一陣泫然欲泣,原本澄澈如鏡的雙眸,此時宛若兩漥漫著濃霧的泓潭。
「他死了……」她茫然地抬頭仰視屋樑,企圖讓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慢慢倒流回心底。
「——!!」緋村的背脊倏然一僵。
「……孤獨的死在異鄉京都,而我卻……甚麼也沒能為他做……」

甚至連為他復仇——也做不到!

※   ※   ※   ※   ※   ※   ※   ※   ※   ※   ※   ※

她好像跟雨天特別有緣。

在雨天邂逅了此生第一個愛上的男人,也在雨天的墳頭前跟他道別。
在雨天的夜裡搭上不共戴天的仇人,也在雨天的出走發現自己的錯愛。
如果人生本來就充斥著一些巧合,那這些巧合太過諷刺。
若老天爺真是這麼愛開玩笑,那這個玩笑對她而言,也太殘忍!

他是除了師父之外,第一個真心待她好的人,
也是第一個承諾給她幸福的人,用滿滿的愛,寬容的暖和了她總是寒冷的心。
下意識環抱著雙臂,她念起他上京前聚首的那一晚,他厚實的胸膛、
平穩的心跳與溫熱的大掌……那是他給她的最後一次擁抱,
成了她所僅有的、關於他的最後一絲溫暖!
當他在京都被殺的消息傳回江戶時,她幾乎因為難以置信而精神崩潰。
無法分辨究竟是因為過於思念而產生的幻影、抑或昨夜枕畔殘留的夢境,
渾渾噩噩的度過將近半個月的時間,總是對著那株他抱著她撿過風箏、
她曾為他掛上祈福紙鶴的櫻花樹,時哭時笑……
直到他的骨灰回到江戶故鄉、被送進宅內佛堂供著,她才終於完全清醒。
在旁人看來,她出奇平靜地接受他已死的事實,繼續以侍女的身份在佐藤家為僕,
面對一切關於她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戲謔訕笑始終保持緘默……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無聲無息地消失無蹤。
沒有人知道,自那時候起,在她心裡颳著一場復仇之雪,
從此冰封回憶裡的種種溫暖與美好、再次重現她心底那座血紅色的千年寒冰。
風雪冷冷拂著她眼裡的眸光、她手裡的長劍、她破成碎片的美夢、
她無緣成為佐藤楓的哀傷靈魂。
愛有多深,痛就有多沉,恨……就會有多重!
她曾願意出賣自尊人格、犧牲一切她所僅剩的價值,只求能對殺人兇手復仇,
沒料到兇手竟是如此單純善良並且執著的傻瓜——
然而最傻的,莫過於反轉愛恨的她自己!
天曉得,她真的好想念飄著櫻吹雪的那個水池、好想念乘風朗讀的那座亭子,
她想念有他在的江戶、想念有他在的每一個日子……

「只要你平安幸福的活著,我想你爺爺會含笑九泉的。」
「嗯。」
「……哭出來吧,別悶在心裡!若你不想讓別人看見,別擔心,你身後一直有我。」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為了自保而佯扮男裝、毫無顧忌地躲在他懷裡嚎啕大哭,
也記得他的手掌輕拍她的背、輕撫她頭頂時讓人安心的溫度,但如今一切都人事已非。

「你說過會一直在我身後的,倘若……」
滬月伸手掬著自傘緣滴落的雨水,一併掬起滿腔淚意,
「我現在回頭……你說,我還能看見你站在我身後嗎……」
隨著自己沉浸在回憶中的低語恍惚地轉過頭,她卻被映入眼簾的身影,震攝得瞬間清醒。

緋村靜靜地佇立於離她約五步之遙的地方,她的身後。

眼前這張年輕的臉孔,與腦海中思念的面容不斷交錯。
直到兩雙靛紫色瞳眸,重疊出同樣溫柔的目光睇凝著她——
而她的視線,就在迎視著那片紫羅蘭色的光暈時,逐漸變得模糊……

「你還不睡?」
「妳一出門我就睡不著。」

好熟悉的對話……然而當時她是為了復仇才刻意接近他,可如今他是為了甚麼而牽掛她?

「如果,妳只是想在外頭賞雨,我保證安靜待在旁邊。」
緋村走上前,將拿在手中、滬月的披肩圍上她頸肩,深深的目秋住她凝在眼底的淚:
「如果妳想哭,我希望把肩膀借給妳。」

下一刻,當眼眶中的淚水,隨著滬月一眨眼而滑落時,她的人也同時被緋村一把攬進懷裡。

雙手緊緊揪住緋村的衣襟,滬月額頭抵著他的胸膛,抽抽噎噎地痛哭失聲。
彷彿再也承受不住那撕心裂肺的煎熬,她將那一縷縷的苦楚化做掄在手上的拳頭,
伴著她的淚水捶打在他胸膛上……
為什麼是你殺了他!為什麼讓我殺不了你!為什麼還說要保護我……
每一下拳與胸撞擊,都是她沉痛哀傷的吶喊與掙扎,啞然無聲的。

緋村在滬月捶下第一拳時丟開手中的傘,雙手環錮著她因痛哭而發顫的身軀,牢牢的。
她的拳沒有打痛他的身,卻讓他的心狠狠揪著疼;
而她落在他胸前的淚水,炙熱得幾乎燙傷他的皮膚……

雨夜裡的河堤邊,靜靜地立著兩道淋濕的人影,悲傷而且無語。



[JUST TALK]
一念之間,羽化為永世執著。

2014年2月26日 星期三

[神劍闖江湖] : <卷一> 許一個天堂 / 第七幕--不告而別

第七幕 – 不告而別


晨露未乾的石墨竹林深處,一道清瘦的身影昂然而立,周身不時有落葉婆娑,
就連參天高竹都受不住氣旋的震動而不斷嘎嘎作響。

「喝啊——」
倏地睜開眼,雙手握拳順勢放出體內真氣,周圍翻飛的竹葉立刻像被齊發的散彈擊中般破碎,
靠近體側的竹身甚至被真氣應聲擊裂。
「這樣不行……」略微彎下身子,滬月背部倚著竹幹大口大口的喘息。

她的氣律沒有往昔工整流暢,嚴格說來還有些紊亂,導致她運氣於體內循環時出現凝滯阻礙,
內蘊的效力減弱、連帶折損外放的威力,內外兼修從來都是師父嚴格要求她必須勤練的功課。

思緒雜亂不專,沒有進入心神合一的無我境界!

她幾乎可以聽到師父這麼喝斥著。

「怎麼會!」兩個多月沒練功,會差這麼多嗎?
滬月無力的頹坐在旁邊石頭上,上面就擺著她的劍,正確來說是師父傳予她的劍。
默默地凝視著絳紅色的劍鞘,一張俊俏的和煦笑顏、嵌著如星空幽深的紫羅蘭瞳眸,
乍然浮現腦海。尚未收攏的雜亂思緒,再度於眼前如落葉翻飛——

他說他是為了天下百姓而揮劍殺人,他說他想改變這個不公平的世界,
他說他要讓弱者擁有真正的保護得以生存,他說他不會拋下她,他說即使會死也要確定她沒事,
他說要跟她一起平安,他說他不在乎她的來歷只覺得委屈了她,他說他會一直陪著她……

「夠了!別說了!」
霍地抽出長劍,霧紫色的劍身隨著滬月輕靈的身影,疾速地飛躍穿梭在群竹之間。
猛然一個凌空騰起,淡粉色的身形在半空中迅速迴旋,跟著揮出五道亮白色劍光,
在她落地之際,身後一棵竹子樹應聲而倒,碎得七零八落。
五劍全部砍在同一棵竹身上,也確實將之擊得粉碎。

總算集中精神了!
一手拭過額頭的薄汗,順帶將瀏海從眼前推開,滬月的身子往後微傾,臉向上仰,
雙眼輕輕閉著,放鬆全身經絡迎著黎明前的涼風,在疲憊中勾出一抹淺笑。
再一次又深又長的吞吐調勻氣息,緩緩睜開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眸,
滬月看著山巔漸露的曙光。
這座山頭即將從沉睡中甦醒,該回去準備早飯了……
一個翻腕收劍入鞘,滬月轉身放下裙襬後,信步下山。

踏著落葉的蹵音,由遠而近來到方才滬月練劍的地方,停止。
蹲下身,緋村拾起傾倒在地的一截斷竹檢視。

劍刃鋒利自然不在話下,不過令他大感訝異的,是她深厚的內力所放射而出的劍氣,
也是因此他不得不退至十二丈(註一)之遙屏息遠觀,避免被滬月的劍氣誤傷,
也避免為了運氣自保而與她的劍氣產生互擊。
看來除了良好的教養之外,她還有不容小覷的武術修為!
簡直就像個驚嘆號讓人時時驚艷著…一抹微笑,不自覺地在緋村嘴邊綻開。
想起她剛才舞劍時的曼妙、以及撩起裙襬繫於腰際所露出的一雙勻稱長腿,
他驀然一陣臉紅。
「該死的!」
緋村一拳狠狠垂在竹幹上,震得竹葉與枝幹因碰撞摩擦而發出嘎嘎聲響。
最近他的心態經常失去控制,這樣下去可不妙…千萬不行!


註一:中國清朝度量衡,一丈約等於3.5公尺,十二丈約有42公尺遠。

※   ※   ※   ※   ※   ※   ※   ※   ※   ※   ※   ※

卸下背上一大捆樹柴,緋村抓起肩上的毛巾擦擦臉。
走進屋子裡沒看見滬月的身影,倒是茶几上一杯還騰著熱氣的茶,溫婉的向他說明了前一刻,
她還在這間屋子裡等他,又像是她早算準了他歸來的時間,泡了杯茶讓他潤喉解渴。
有股暖流迅速漫向他總是陰寒的心房角落,讓他眼底升起微溫的氫氳。

放下空杯,緋村轉身走出屋外。四處張望一下後,往屋子左前方的河堤走去。

「你回來了,辛苦了。」滬月依舊直視著遠方的夕陽。
「我回來了,謝謝妳的熱茶。」緋村不訝異她驚人的敏銳度,尤其在見識過她的身手之後。
踏著邊坡的草地,緋村來到滬月身邊坐下,輕輕的將兩隻手塞進袖口裡,
享受著此刻的靜謐。

「我…想請問些事……」深深地看了坐在右手邊的男人一眼,滬月垂下原本遠眺的視線,
盯著河面倒影出的漫天彩霞,清澈的眸子裡,浮現幾抹掙扎過的痕跡。
「直接說吧。」緋村的嘴角勾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你為天下百姓揮劍,期望以你手上的血刀破壞舊制度開創新時代……」
滬月抬眼目秋著緋村:「曾想過你要的新時代,究竟長甚麼樣子嗎?」
「那應該是一個人人都能安居樂業、笑著過日子的和平時代。」緋村不假思索的回答。
「笑著過日子的…和平時代?這就是你許下的願望?若真能實現就像置身天堂了……是吧?」
「我希望是的。」

怎麼可能?!天堂之所以夢幻遙遠,就是因為它不會在人間出現!
他如果不是隨便唬弄的戲耍她,就是未免天真得太過傻氣了吧!

「讓你花費這麼多力氣當個劊子手,背負難以計數的人命——」
有股莫名的怒意,讓滬月的眼底泛起一道寒光:
「希望當新時代來臨時,你得到的報酬,能夠讓你感到物有所值!」
「我只想為那個理想的世界盡一份心力,其他的沒有多想過。」緋村淡淡地說。
「……」

注視著他絲毫不受她挑釁所波動的平靜,滬月突然在剎那間明白了,他的覺悟——
有多堅定!

「請告訴我……」
微微瞇起波光粼粼的棕灰色翦水秋瞳,滬月藉由壓低自己的聲音,
來抑制幾乎溢出喉頭的激動情緒:
「對於那些被你殺死的人,你究竟抱持甚麼樣的看法?心裡……可曾有過甚麼感覺?」
正面迎視滬月罕見的銳利,緋村那雙紫羅蘭色的瞳孔,清晰映出她因夕照而更顯瑰麗的容顏:
「我為心中懷抱的正義而殺人,問心無愧。」一聲輕嘆淺溢唇瓣,他歛下眼瞼,
「但是無一日,不對那些命喪我刀下的亡魂深感抱歉…
畢竟斬殺只是因為立場不同,並無任何私怨。」
「也……包括死者家屬?」滬月緊緊揪起嗓子、聲音略啞。
「是,包括家屬。」緋村說話的神情極其嚴肅,遙望天際的眼神看似虛渺卻又真實:
「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在動亂結束之後,一一前去上香致歉。」

望著他被夕陽染紅的側臉,滬月驀然驚覺到,他的表情看起來好哀傷……

如果他所揮出的每一刀,都含藏著對死者與家屬無以名狀的虧欠,那麼他究竟——
背負著多沉重的悲傷…在向前走著?

意識到自己的心臟莫名地一陣痙攣,甚至開始疼痛……
滬月不自覺的微蹙眉心,下意識摀著胸口。
「小楓?」緋村轉頭看向她。
「不,沒事。」收回停駐在他身上的目光,滬月的視線沒有對焦的投向天邊彩霞。
「有件事必須跟妳道歉。」
緋村垂下眼角,「今早我尾隨妳……看了妳在竹林裡的晨練……抱歉。」
「——!!」滬月的肩頭微微一顫。
她竟然沒發現有人跟著?是她鬆懈太多,還是他閉氣絕息的隱身功夫太好?
「既然……我沒發現,你又何必說破?」滬月靜靜看著他。
「我認為,現在不該有事瞞著妳。」緋村迎上一雙掩著柔彩的深邃眼眸。
「……」微微別過頭,滬月極力忽略著他的眼神、以及眼神裡蘊含的心意所帶給她的震撼。

為什麼——!!
她多希望他是個自私貪婪或卑鄙無恥的傢伙!那她就可以毫不猶豫的……就可以……

不心痛?!

勉強扯出一抹淡到看不見笑意的微笑,滬月起身拍拍裙擺:「我去準備晚飯。」
「嗯。」緋村點點頭,目送著落日的餘暉,無聲的拉長了一縷纖細的背影。
回眸之際,一瞬間他以為看見了她眼底閃爍著淚光,像流星般稍縱即逝,
短暫得讓他來不及確認真偽。

※   ※   ※   ※   ※   ※   ※   ※   ※   ※   ※   ※

初秋的雨,每下過一陣子氣溫就會再降低一些,若有鋒面隨之而來,氣溫下降得更快。
直到空氣中飽含的水氣與降低的溫度達到凝合點,就會降下霜雪。
山區已經連下兩天大雨,今天是第三天。

提著兩桶水進屋,緋村看到一直忙碌於縫紉的滬月正巧剪著縫線,
一副看來好像大功告成的樣子。
他一坐到爐邊烤火,她便將連日來勤於趕工的成品疊好,交給他:「差不多可以了。」
「這是……」緋村錯愕地攤開滬月給他的衣服,「一件外掛……?」
「最近天氣涼了,尤其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滬月拿起兩瓶清酒放進鍋子裡熱著。
「謝…謝……」
緋村幽遠的眼眸深處閃動著點點亮光,襯得紫羅蘭色的瞳仁像顆紫水晶剔透。
也許是心裡脹滿的感動,讓他的聲音聽起來特別溫柔:
「八歲以後,就不曾再有人為我縫製過衣服……」
他小心的撫著托盤裡另一件深藍色武士服,好似摸著甚麼名貴布料生怕碰壞弄皺,
「家人都過逝後,我被人口販子帶走,後來碰上盜賊搶劫殺人,
幸虧遇到師父把我救下並教我劍術。但是為了救世的理念不同,我拂逆師父獨自下山……
來到京都成了滿手血腥的刺客劊子手。」
隨著說話的聲音變得越來越低,他的笑容也變得越來越淡。

滬月靜靜地目秋著他原本躍動著驚喜的臉龐,逐漸蒙上落寞的神情,
一股突兀的揪心直衝咽喉,轉瞬間哽住她的呼吸。
強壓下心頭油然而生對他的不捨,她逼迫自己移開視線:
「我……到京都是為了探尋未婚夫。」
緋村聞言微微輕顫,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衣服:「是嗎……」
「他是江戶士族,佐藤家的次子,表面上拘謹嚴肅到讓人感覺難以親近,
但他只是面惡心善,其實骨子裡是個愛瞎操心、善良溫柔的好人。」
滬月凝視著燒得咇啵作響的柴火,雙眸因回憶裡那道偉岸碩長的身影,軟化成一池春水秋波:
「謙秀大人收留當時流浪街邊、卻又不肯低頭乞食的我,除了溫飽,
他的母親還教導我茶道及花藝,待我極好。我們在去年暮秋訂了親,
婚禮本來預計在今年春末舉行……」
她置於膝上的手,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已緊握成拳,微微顫抖著:
「但他卻執意前往動盪的京都闖蕩仕途,從此未歸!」

只有立下功績、成就自己的家業,才能讓妳毋須再受人非議,才能讓妳獲得幸福!
我要上京去試試自己的機會和運氣……


「而我終究——沒有等到他回來!」
滬月重重的闔上眼,聲音裡隱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痛。

「所以妳為了打探他的下落而隻身前往京都,卻在那晚遇見我……?」
緋村一口氣喝光杯裡的酒,試圖以溫酒的香氣,掩蓋喉嚨裡那股難以下嚥的苦澀。
「我沒有立場阻止妳去找他,如果妳要走我也不便強留。」
輕輕放下手中的酒杯,他轉頭凝視著滬月線條柔美的側臉:
「希望妳明白,只要妳在我身邊,不管發生甚麼事,我都會保護妳!」
「——!!」是酒精作祟嗎……
回望著他那雙此刻彷彿散發著炫目魔光的紫色眼眸,滬月被他眼底釋放的訊息深深震攝
——現在,以後,我都會保護妳!

她的心臟猛地收縮,激烈的鼓動與抽搐後的疼痛感迅速蔓延於四肢百骸。
澎湃的情緒正以驚滔駭浪之姿,凶狠的衝擊著她早已猶如孤立於峭壁懸崖邊的意志。
一瞬間,她似乎聽見了某種傾倒崩塌的聲音,關於內心深層的防衛。

※   ※   ※   ※   ※   ※   ※   ※   ※   ※   ※   ※

原本滂沱的雨勢到了夜間突然轉小而逐漸停歇,月牙得以稍微撥開雲幕嶄露月華,
林子裡秋風輕拂樹梢的沙沙聲響,此時聽來格外清晰。

滬月依著燭光靜靜的端詳眼前這個為了她,至今未曾枕榻而眠的男人,
這個原本她理當怨恨至極、除之而後快的男人。
假如這般望穿秋水的凝視、殷殷深切的注目,可以讓她徹底看透這個人、
可以看出突破眼前困境的下一步該怎麼走,或許她真的願意傾盡全力、不惜瞪瞎一雙眼。

一個冷血的劊子手怎會有顆如此熱切的心?凜冽的刀光下怎能輝映出這樣和煦的笑容?
被鮮血染紅的手掌怎麼還會傳遞暖人的溫度?目睹無數死屍的眼眸怎麼是這般深邃而真誠?
她想不明白、也猜不透,這男人到底是個怎樣陰錯陽差、矛盾複雜的組合體…
而她,又是怎麼會落得如今進退維谷、左右為難的窘境?!
這個男人奪去了她所愛之人的性命,一併摧毀了原本屬於她的幸福,
她應該恨、而她也確實恨。
所以她投身參與暗殺他的計畫,在心中賭咒立誓,不計任何代價就是要換他一條命!
但如今,蜇伏了將近大半年,她卻遲遲沒有手刃仇敵,即使很多時候的他,
對她根本沒有防備……

因為,她下不了手!

他殺人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那些根本不相識、不相干的人。
他寄望用自己手上的血刀,開創出一個弱者不再暗自哭泣、人人都能笑著過日子的新時代……
為了他理想的那一天、那一個天堂般的世界,他扮演著被畏懼與痛恨的刺客角色,
背負著亡靈與家屬的怨念,孓然一身的站在陰影底下——
或許,還把靈魂困在自己製造出來的血泊之中。
只能任由那個手握陀螺的小男孩,噙著僅剩的純與真,蹲在心底的角落,孤獨的茫然著。
他的志向和胸襟,也許已經遠大得總有一天,將會超越他的精神力量所能負荷——
他其實,是個單純而執著的傻瓜吧!

緋村裹著滬月為他縫製的外掛沉沉睡去,柔和的臉部線條讓他看起來更顯俊美。
輕輕拉攏覆蓋在他身上的棉被,滬月的臉龐浮著一抹自己未曾察覺的溫柔。

她是那麼想置他於死地,他卻竟然許諾要保護她?!

「不殺人的你,真的很善良……」滬月嚥下卡在喉嚨裡的苦澀,喃喃自語。
再這麼僵持下去,會得出一個甚麼樣的結果來?
她不該愛他、卻也殺不了他,能假扮夫妻一輩子這樣生活嗎?

愛……?!

她為自己下意識浮現的想法陡然一驚,紛亂的恐懼隨即排山倒海衝擊而來。
不——不該這樣!不能這樣!
彷彿預知未來的苦果,內心啟動了自我防禦的意識——
走吧!在一切尚未失控、還沒變得無法收拾之前……離開吧!
離去的念頭一起,離愁的情緒瞬間在心頭暈染擴散。
尚未釐清那份抽搐在心的酸楚從何而來,瀅瀅淚珠卻已悄悄在眼底凝結……

月已西沉,轉眼黑夜將盡。
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緋村安詳的睡顏,不給自己深思與遲疑的機會,
滬月匆匆低頭吹熄了燭火。

※   ※   ※   ※   ※   ※   ※   ※   ※   ※

她走了!

緋村對著平整得一絲不亂、未曾躺臥過的被鋪發楞。
有那麼一刻,他希望是自己眼花…
緊緊閉上眼睛再睜開,床榻依舊空空蕩蕩,小楓真的不在了!

我沒有立場阻止妳去找他,如果妳要走我也不便強留。

他沒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但此刻他卻有種被突然掏空的虛脫,不由得打從心底發冷。
忍下了想要開口呼喚那個名字的衝動,但他終究沒忍住自己奔出屋外的腳步。
望著屋前一對足印,整齊的往左前方的聯外道路延伸,
他的瞳孔如同身上被水滴浸濕的衣服,顏色逐漸轉黯,
眸中的神采一如天空落下的雨絲,沒入泥地裡的瞬間立即消逝。

讓她走……他必須尊重她的選擇……

「……真是的,你也太冷漠了吧!難得人家姑娘這麼盛情邀約耶!
喂,這年紀不是都該血氣方剛的嗎?」
「我本來就不感興趣,是硬被你拖來湊熱鬧,下回這種事別找我……」


最近,他總算明白了飯塚當時說的『血氣方剛』,所形容的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她走了也好!
否則萬一他管不住自己失控的心態,也許哪怕是強渡關山也想佔有她,到時真的傷了她——
就算再多的懊悔與賠罪也於事無補……她走得對……
「是該走……保重。」緋村木然的轉身進屋。

換下睡衣後,緋村開始升火為自己做早飯,還燙了兩瓶酒。
藉酒驅寒,希望暖一暖逐漸失溫的心。
或許,也借酒澆愁吧!
小小的一方木片地板,這時他一人獨自用餐,竟也顯得空曠無比。
屋內屋外,如同他的內心,一片死寂。只剩稀哩哩的落雨聲,依舊清晰。
然而,他正努力忽略著,像漣漪般在心底不斷漾開來的陣陣微酸……與刺痛。

又是一飲而盡,一瓶酒轉瞬就見底。頹然地放下酒杯,緋村執起碗筷卻是食不知味。
不經意一瞥,赫然驚見供桌上,還穩穩擺放著那只罈罐——

那只裝有小楓恩師的遺骨的罈罐。

他先是怔怔的看了一會,隨即像突然遭雷擊般猛地一震:「難道……」
扔下手中碗筷,他衝進屏風後頭拉開桌子的抽屜,小楓的東西果然還躺在裏面。
鏡梳、髮帶、香水、日記本……小刀呢?!
轉頭看向另一個角落,她的長劍已不在,只剩他的兩把武士刀孤單地並列在內側牆邊。
努力搜索著腦海裡的記憶,真的沒有印象有聽到打鬥的聲音,是因為醉酒讓他睡得太沉?!
不可能!一旦有任何動靜他一定會被驚醒,怎麼可能還一覺到天亮……
但是小楓為何會失蹤?!
思及小楓可能遭逢危險,一道刺骨的寒意瞬間直竄背脊,令他冷汗直冒。
她真要離開一定會帶著恩師。練劍去了嗎……不!這時間早該回來了……

噙著滿腔驚恐與焦慮伸手抓了佩刀,緋村連武士服都來不及換上,轉眼已奪門而出。



[JUST TALK]
快刀或許能斬亂麻,慧劍真能斷得了情絲?




[神劍闖江湖] : <卷一> 許一個天堂 / 第六幕--藥師與妻

第六幕 – 藥師與妻


陽光穿過樹梢的葉縫灑落一地暖煦,晨風輕掠耳畔髮梢微吐滿面涼意,
是個萬里無雲的晴空。

整裝完畢的緋村在屋外等著,今日是他們第一次到市集兜售自製的草藥。

仔細梳理著長髮、拾起髮帶整齊紮好,滬月拉開抽屜將鏡子放進去,拿出懷劍,起身。
一如往常將懷劍塞入衣襟前的束帶裡,走下地板前,她卻遲疑了。

請菩薩保佑我們要一起平安吧。

不知何故,此刻突然想起他說的這句話、和說這話時臉上柔和的笑容……

「還沒好嗎?我想避免夜晚走山路,所以最好在日落前回來……」
屋外傳來緋村的聲音。
「是……馬上來。」
回過神,滬月抽出束帶裡的懷劍放回抽屜內。



下山進城的路上,途中行經一片壯闊浩瀚的湖泊。
旭日初昇的晨暉,在湖面折射出亮金色橘光,隨著微風吹皺的湖水,款款地凌波生姿。
「哇喔……」滬月的不自覺的放慢腳步,微啟唇瓣吐出發自內心的讚嘆。
「這是赫赫有名的『琵琶湖』。(註一)」緋村回頭看著她凝望湖面而出神微笑的模樣。
「好美啊!連名字都美!」因美景而帶來的雀躍,讓滬月清澈的眼瞳綻出瀅瀅波光。
「嗯,都很美。」淡淡的應和,緋村迴避滬月看向他的視線,漠然地轉身趕路。

平靜的外表下,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已經狠狠漏掉好幾拍,以及那不著痕跡的雙關語。



人潮陸陸續續圍了過來,詢問藥品用途與使用方法的聲音此起彼落,
緋村賣力地解說與展示。
遇上有的人問遍了竹簍裡每一盒藥卻甚麼都沒買時,他也耐心的一盒盒拿出來介紹、
再一盒盒整齊的收進去,臉上始終掛著汗水以及……微笑。

最近他的笑容變多了,眼神也開始有些溫度,為什麼?
滬月拿著布旗靜靜地站在旁邊,將這一切收進眼底。

「差不多了,今日到此為止吧。」緋村邊收拾邊對滬月說,「等等我買個東西,就回去。」
「是,辛苦了。」滬月將裝有收入的錢包交給緋村,從他手上接過竹簍。

撿了個街邊的樹蔭坐下來歇歇腿,一陣小孩的啼哭聲吸引了滬月的注意。
循聲張望之後發現,有名老翁抱著一個小娃兒由遠而近朝這個方向奔跑過來。
老翁看起來絕少不過六十歲,步伐有些蹣跚想必已經跑了一段路,
懷中啼哭的孩子約莫兩歲大……正在流血?!

一個踉蹌,老翁險些跌倒,滬月趕緊上前扶住他。
「大夫……大夫……」
老翁的臉上斗大汗珠直流,眼裡的焦慮幾乎溢出他佈滿皺紋的眼角。
「別著急,請先讓我看看。」
火速接過涕淚縱橫的孩子檢查傷勢,滬月柔聲安慰著老翁:
「應該是柴刀所導致的外傷,傷口不深也沒有損害到筋骨,按時敷藥就會痊癒了,
請別擔心。」
「都怪我!這麼不小心!」老翁無限懊悔,看著孩子的眼神滿是心疼:
「這孩子的父母早早就過逝,老伴臨終前,我答應過會好好照顧他的……」

老翁喃喃低語的一席話,意外觸動了滬月敏感的心弦……
想當年,師父撫養她的時候也是將近六十歲的高齡。

「他沒事的,您別再自責。」滬月將包紮好的孩子抱在臂彎中,輕拍安撫著。
也許是哭累了,也許是母性的溫柔帶來的安全感,孩子竟趴在她胸前睡著。
「謝謝妳大夫!」老翁始終糾結的眉心終於稍稍舒展。
「那醫藥費——」他急忙掏著衣袋拿出幾文錢幣:
「我現在只有這麼多,可否讓我過些時候再…」
「不用了,老丈人。」緋村無聲無息站在兩人身後,這時突然出聲。

將手上的物品放進竹簍裡,他從裡面拿出幾盒外傷藥打包:

「這些藥您帶回去,每天換藥直到傷口結痂,別讓傷口碰到水。」
「啊……謝謝…真的很感謝……」老翁接過緋村遞來的布包繫在身上,「請問您是?」

「藥師。」緋村轉頭看了身旁的滬月一眼。
「是外子。」滬月對老翁點點頭。

她將已經熟睡的孩子交給老翁:「孩子還小,藥量必須減半,請一天換一次藥就好。」
「謝謝你們——」老翁駝著身子想下跪行禮,硬是被緋村阻止了。
眼角噙著感激的淚水,老翁不停的千恩萬謝。

「你們真是一對善良的夫妻!好心有好報,好心一定有好報……」



夕陽的餘暉靜靜的拉長歸人疲憊的身影。

「妳今天……沒把小刀帶出來?」回程的路上,走在前頭的緋村突然開口。
「嗯。因為,我現在是藥師的妻子。」滬月雲淡風輕地說。
「肚子餓了……」緋村回頭露出一抹微笑,「我們走快點吧!」


註一:琵琶湖,日本第一大湖,位於滋賀縣大津市,總面積670.33平方公里大約占滋賀縣
六分之一面積,湖岸長241公里,水深最深103.58公尺,平均水深41.2公尺;
自古以來為重要的水上交通要道,在鐵路開通以前,
為串聯日本東部與北陸地方的運輸要道。

※   ※   ※   ※   ※   ※   ※   ※   ※   ※   ※   ※

「那罐子裡,是妳重要的親人吧?」

緋村對著正在縫補衣褲的滬月問道。
她的肩頭輕輕顫了一下,緩緩回過頭盯著他一臉篤定的神情。
「…是的,你怎麼知道?」

原本坐在牆角的緋村放下手中陀螺,起身走到玄關。

「妳對它總是敬畏,而且既然都無家可歸、卻還一直帶在身邊,想必是很重要的人。」
他從竹簍裡拿出今天剛買的罈罐,「放在這裡面吧,雖然重了點,但是可以預防潮濕……」
抱著罈罐走上地板,他遞給滬月一個和煦的眼神:
「別擔心,將來要搬家的時候,就由我來揹。」
帶著一臉詫異,滬月愣愣地走到櫃子前,滑開最上層的木片門板……

將來?!他打算一直帶著她?!

把木罐放進罈罐裡、闔上頂蓋密封,緋村小心翼翼地將罈罐搬回櫃子上擺妥,
雙手合十恭敬的對著罈罐膜拜:「請您安息。」
不管對方是誰,總是死者為大吧。
尚未從先前的驚愕中平復,此刻目睹這光景,乍然一陣酸意直衝鼻骨,
滬月的眼眶微微泛紅。
「你……不好奇這人是誰嗎?」一滴珍珠般的清淚悄然懸在她纖長的羽睫上。
「回答不好奇就是說謊。」
緋村再度走下地板來到門邊,拿了柴薪添進逐漸微弱的爐火堆中。
「但是妳不提,我就不需要問。」

沉默地坐回爐火邊,滬月轉頭目秋著緋村。
緋色的長髮被火光輝映出淡橘色的光彩,原本深紫色的瞳眸閃爍著柔柔的紫羅蘭色澤。
是火光所造成的錯覺吧…?
是光影化了他眼底覆蓋的寒冰、暖了他喉頭棲息的冷意,
讓他變得不像先前她所知道的、陰鬱冷漠的那個人,對吧?
他還是拔刀齋吧!他本來就是拔刀齋啊……

「怎麼了?」緋村詢問的眼神裡滲透些許笑意,「覺得我說的話很奇怪?」
輕輕搖了搖頭,滬月收回停駐在他身上的視線,
轉而盯著眼前造成她對他產生幻象的那簇火光,聲音同她此刻的表情,一樣空茫。
「所以你從來不過問我的來歷?」
「當初要妳這樣跟我走,我一直深感對不起妳父母,就算是為了隱藏身份,
但始終扮成夫妻一起生活實在是委屈妳。」
拿起鍋中溫好的清酒倒了兩杯,緋村將其中一杯遞給滬月,
「所以即使知道妳的過去,我也沒有資格說三道四。雖然說從妳手上特殊的繭子、
以及妳對刀劍外傷的用藥與處理如此熟練看來,我猜想妳多半是習有劍術在身。」

緋村先是輕啜一口,然後慢慢將杯中熱酒一飲而盡。

「都無妨,反正我不在乎妳的來歷,只希望儘量別讓妳覺得不自在。」

「……」
他的一字一句,像是具有腐蝕性的溶液,逐漸滲透著滬月原先構築好的銅牆鐵壁。
她清楚地感覺到心裡的某處,已開始悄悄崩落,暴露出一個缺口。
也許不大,卻開始滲雨透風。

「我是孤兒,自幼跟隨師父習劍,因為是在楓樹下被撿到所以師父喚我『楓』,
雖然說一般平民沒有姓氏,但師父說做人應該要有名有姓的……
因為師父的故鄉在滬京(註二),所以我跟著師父以『滬月』為姓氏。」

滬月的腦海裡一下子湧現許多幼年時的記憶片段,那段即便是辛苦練劍、
卻依然快樂無憂的童年歲月。直到十三歲那年——

「……我們因為一大片野生的罌粟花海引起覬覦而遭到屠村,
雖然曾經奮力抵抗卻終究寡不敵眾……」
緩緩低下頭,原本攀附在她睫毛上的淚珠潸然墜入酒杯中,漾開一圈圈漣漪:
「師父為了保護我脫困而慘死,遺囑裡不許我涉險復仇,只要我珍重自己好好活著。」
那一晚的燒殺擄掠、哭叫哀號依稀重現於耳畔迴盪,
模糊的視線裡彷彿再見恩師被懸於樑上、焦黑蜷縮的軀體……

放下酒杯,滬月轉身背對著緋村,用手摀住口鼻,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啜泣聲。

眼看滬月纖弱的雙肩劇烈顫動得如秋風中飄零的枯葉,
緋村感到胸口一陣抽搐、心臟跟著陣陣痙攣。
印象中的她,即使是一個輕淺的微笑,也散發著淡淡的暖意。
原來笑容的背後隱忍未發的,是孤單與哀痛的淚水。
有股陌生的情緒迅速在他心底匯聚,轉眼已成滔天巨浪,
開始沖刷著他曾經刻意築起的防波堤。

「已經……都過去了。」
下意識捏緊拳頭,他竭盡全力克制想要上前擁抱她的衝動,
聲音裡隱含著自己未曾察覺的顫抖。

現在有我,妳別哭……
那股陌生的情緒,逐漸在他心底轉化成無聲的低語。


註二:中國的上海,簡稱『滬』。

※   ※   ※   ※   ※   ※   ※   ※   ※   ※   ※   ※

一大清早就不見人影,緋村留下寫著「有事外出,中午前回來。」的字條。
雖然說不太需要替他擔心,但滬月一邊準備著早飯、總忍不住一邊向外張望。
直到她都洗完衣服,正在屋前一件一件晾著,才看到他的身影,
遠遠的在小路的另一端竄出來。

掛好最後一件衣服,滬月拿起空盆走向緋村。
「怎麼了?」
「現在正值『盂蘭盆節』,我去買些供品讓妳拜祭師父……」
脫下斗笠,緋村用衣袖擦擦額頭上的汗水,「今天就不去賣藥了。」
滬月聞言一窒,喉頭陣陣發緊:「你,豈不是天沒亮就——」
「趕著回來還沒吃,早飯還有嗎?」緋村微笑。
「有,當然有……」接過緋村手上的東西,滬月立即轉身進屋張羅,「你那一份還留著。」

他的觀察入微已令她不得不折服,此刻他的體貼更是深深撼動著她搖搖欲墜的心。



每年八月中旬的『盂蘭盆節』,是習俗上祭祀往生親人的節日。
相傳那一天地獄大門打開,陰間的鬼魂會放禁出來。有子孫、後人祭祀的鬼魂
回家去接受香火供養;無主孤魂就到處遊蕩,徘徊於任何人跡可至的地方找東西吃。

梵煙裊裊,緩緩繚繞在供桌上的罈罐、與擺在前頭祭拜的供品之間。
「……師父,今年我們不在江戶了,楓兒如今身在大津,
勞駕您老人家伸伸腿、練練草上飛吧……」
滬月一邊焚香祝禱一邊喃喃低語,棕灰色的眼瞳泡在兩片汪洋淚海中。
這是第一個,他不在身邊陪伴她拜祭師父的盂蘭盆節。
也是第一個,從此她必須對他聊表哀思的盂蘭盆節。
而他的頭一個盂蘭盆節,她卻不在他身邊、無法為他奉上清香祝禱……
念及此,讓她不禁更加悲從中來。
曾經竭力冰封於心底的痛,竟然如此輕易地就淌出化膿的血水。執意深鎖的淚,
終究不敵滿載的思念與哀慟,躍出毫無攔阻能力的眼眶,靜靜的傾洩奔流。

緋村默默的站在門口,睇凝著眼前單薄的背影卻聚結了龐大的悲傷,發出無聲的哀鳴。
他置於腿側的雙拳一再的握緊,再握緊,再握緊……

「我會一直陪著妳,別哭了。」
終究,他抵抗不了胸臆間那股翻騰澎湃、心疼她的情緒,走到她身後、伸手環住她的肩頭。

她的淚水讓他莫名的心疼,所以別哭,好嗎?

※   ※   ※   ※   ※   ※   ※   ※   ※   ※   ※   ※

時值三更,山林間風掠過枝頭一陣沙沙作響,即將入秋的夜裡露水繁重,添了幾分涼意。

正寫著日記的滬月乍然停筆,瞧著因風搖曳的燭火一會兒,起身端著燭台來到屏風前頭。

先行入睡的緋村,依舊抱著佩刀倚牆而眠,身上僅著一件單薄睡衣,下意識的瑟縮著身體。
滬月脫下外掛披在他身上,拉起棉被為他蓋著,靜靜的睇凝他此時看來有幾分憨傻的面容。

這些時日的相處,在在體現了他的性情純良與體貼心細。
她以為,嗜殺冷血才是『拔刀齋』的本性。那麼,眼前這個和善耿直的『緋村劍心』……
又是誰?
他試圖安慰她,在她哭泣的時候。
他誠懇地為她做了點甚麼,那份心意,她無法假裝視而不見。
儘管他其實根本不明白她所傷何處、所痛何在。
感動,卻已經不知不覺地悄悄取代了原先的詫異。
他,真的是她所以為的那個人嗎?
如果他不是『拔刀齋』……該多好……
矛盾伴隨著複雜的心情,輕輕化做一聲無奈的嘆息。

滬月當時沒有料到,越是誠實的瞭解這個男人的善意,日後的自己將越痛苦。
趨於激烈的天人交戰,會逐漸把她推進撕心裂肺的深淵之中,任憑她哀號掙扎。

※   ※   ※   ※   ※   ※   ※   ※   ※   ※   ※   ※

一雙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緩緩張開,輝映著由紙窗透進室內的微光,
瞳仁隱約閃爍著紫金色的亮澤。

慢慢地長吁一口氣,緋村輕聲平放原先靠在左肩膀上的武士刀。
伸手抓起披在身上的外掛,上頭依稀還飄著她身上的餘香,更熨著他和她的體溫。
下意識的將外掛湊近鼻尖,白梅的淡雅柔柔地撩撥著他的神經末梢。

他沒有故意裝睡,只是懷著洶湧的心緒不易深眠。
初次見到她落淚,對她的心疼讓他義無反顧的只想做點事聊表慰藉。
但他深切的震驚於對她的衝動,竟然就這麼理所當然的擊敗他向來引以為傲的冷靜自制,
這讓他不得不擔心一旦曾經跨越過那道防線,未來心志是否將會更加不受控管?
他是不是會越來越想碰她、甚至……想佔有她?
不——他無論如何都不能佔她便宜!
他就是怕自己做出傷害到她的事情,所以總是小心保持著距離,
努力抵抗著她散發的吸引力……

滬月這時一個翻身,本來平躺的姿勢,往右側轉變成面向紙窗的側睡。
透窗而過的月光雖然微弱,卻已足夠讓夜視能力良好的他,
飽覽她衣襟微敞下隱約呈現的白皙頸子、美麗肩緣、以及往下延伸的鎖骨曲線。

「該死的……」
緋村低聲咒罵自己原本就已經接近虛弱的自制力,現在更是幾乎瀕臨崩潰邊緣。
也許是她昨天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暖化了他心底的寒冰,連帶讓他的自制力在潛意識裏,
縱放起他的慾望恣意奔馳……雖然,目前僅止於想像。
但也僅能止於想像了!他反覆的警告自己。
不過血液可沒有乖乖聽話,尤其在心神蕩漾的時候、又同時受到視覺刺激的這當下。
沸騰與匯流的速度及位置,向來難以控制,尤其在最近這陣子。

「可惡…!」
緋村無奈的啐了自己一口,難以自制的再看了一眼滬月沉靜的睡顏後,躡手躡足的起身。
竭盡所能的將會發出的聲響降到最小,他快速閃身至屋外的浴廁裡。
手裡,還抓著滬月披在他身上的外掛……

「妳今天沒把小刀帶出來?」
「嗯。因為,我現在是藥師的妻子。」




[JUST TALK]
也許模糊地帶的產生,意味著淪陷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