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錯覺
冷冷環視著趴臥在地的數具死屍,少年過分秀麗的臉龐沒有太多表情。
「這樣就心願已了?」暗處緩緩走出一名男子,嘴裡叼了根菸。
「幾乎。」收起槍枝,少年轉身往藏有重型機車的邊坡走去。
「接下來打算去哪?」男子捻熄菸蒂快步跟上。
「就此別過,」少年微冷的眼神清楚示意著分道揚鑣的訊息,「自己保重。」
「別這樣急著撇人嘛,你知道我不喜歡一個人行動啊……」
男子伸腿跨上另一台重機:「而且,好歹看在我幫忙提供情報,讓你很快找到人的份上,讓我跟一跟囉!」
「是嗎?」拉下安全帽的護目鏡,少年俐落的發動機車,「那就不欠你了。」
「可以,就這麼說定。」鬆開離合器,男子催足油門緊跟在少年身後呼嘯而去。
平穩中帶著幾分急促的叩門聲響起,貌似對著牆壁發呆的男子被拉回注意力。
「進來。」深吸一口、再吐出菸霧,男子徐徐回過頭,「怎麼了?」
「有客人為了爭風吃醋而鬧事,」一名外型艷麗的女人恭敬的站在門邊,「還亮傢伙。」
「這樣你們處理不來嗎?」男子再度吸上一口菸。
「治高先把槍拿下來了,但是對方胡鬧不休,今天店裡人很多,而且……」
女人稍事停頓後接著說,「蒔蘿也在外面。」
「她來了?」
匆忙捻熄手中的菸蒂,男子迅速從沙發上起身走到門邊,伸手扣住女人的頸背托向自己,「下回,有關她的事情要先說,別讓我再交代第二遍,祈子。」
「是,知道了……」
不敢迎視那雙閃爍著寒光的眼眸,祈子垂下自己的視線對著男子領口微敞的胸膛。
「這才乖,謝謝喔。」
男子俯下頭給了一個吻。輕輕的,也冷冷的。
「這酒吧,似乎還挺像那麼一回事的。」蒼江蒔蘿對著送上飲料點心的祈子微笑致謝。
「那當然囉!」男子俊挺的眉宇,張揚著藏不住的神氣,「現在知道我的本事有多大了吧?」
「別得意忘形了,震。」
端起果汁啜飲,蒼江輕挑著秀眉斜睨身旁的人,「要不是有祈子姊、治高哥這樣的得力幫手,你這老闆哪有這麼好當?」
「那妳至少誇我個識人之明、用人唯才的美名啊!」交抱雙臂,震慵懶的靠向沙發。
「我倒說你,不知道踩了多少狗屎才走這種運氣。」放下玻璃杯,蒼江捧起一盆子的洋芋片開始大吃特吃。
「這樣詆毀一個辛苦工作賺錢、忙著養小孩付學費的單親爸爸……」一副心臟被插了尖刀的模樣,震可憐兮兮地說道,「妳不覺得太不厚道了嗎?」
「付你自己的遮羞費還差不多,老愛拈花惹草的人。」
拿起果汁喝了一大口,蒼江繼續狂嗑愛吃的洋芋片,「我可不記得自己讓你養過,
再說,學費是從我的帳戶領錢去繳,就連報到那天的早餐,也是我請客的記得嗎?這位歐吉桑!」
「我現在正在幫妳存大學學費嘛!」伸長手,震跟著往蒼江捧在懷裡的盆子撈零食,「呃,還有將來出國深造的留學費用喔!妳不是要學琴嗎?」
「少來,你演上癮啊?」
放下只剩碎屑的玻璃盆,蒼江拿起紙巾抹嘴擦手,「那麼想當爹,就早點定下來結婚生小孩,我會用禮金祝福你。」
「乖女兒尚未覓得好歸宿之前,當老爸的怎能放心去尋找第二春呢!」
接手將盆裡的洋芋碎片吃光,震為自己開瓶啤酒解渴。
「打住,屁話扯到這裡就好。」
從沙發站起,蒼江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說吧,查得如何?」
將手中的空酒瓶往桌面一擺,震抄起菸盒點上一支菸,歛起笑容的神情瞬間變得深沉凝重。
「……半年前出差時因為車禍身亡,對方酒駕肇事。」
「你說甚麼?!」過度的震驚,讓蒼江圓亮的眼瞳瞪得宛若牛鈴,「怎麼會……」
「公司的撫恤金、私人保險、再加上對方的傷害賠償,基本上只要這小子不過度揮霍、或者被仙人跳,生活上應該可以不愁吃穿。」
「葬在哪?」竭力壓抑著翻騰洶湧的淚意,蒼江下意識捏緊拳頭。
「正在查。」
擱下手中半口未吸的香菸,震起身攬住蒼江輕顫不止的肩頭,「需要肩膀哭一哭嗎?」
「我……」
「不好意思,震哥!」突來的敲門聲打斷蒼江的欲言又止,門外傳來祈子的聲音,「打擾一下——」
「什麼事?」震的嗓音沉冷,明白顯示著此刻的不悅。
「阪部先生堅持要跟你打聲招呼,已經……等了一陣子……」祈子怯怯地說。
「不耽誤你做生意,先走了。」很快收住情緒,蒼江拍拍震的肩膀表示感謝,「這一筆先記在我帳上。」
「不多坐一會兒?」震回頭問著步履明顯蹣跚的蒼江,「妳還好嗎?」
「沒事。」背對著震揮了揮手,蒼江同時也向站在門邊祈子點頭致意,「明天一早還要上課,我先回去睡覺了。」
「要不要請治高送她?」順著震擔憂的目光望向那道纖長的背影,祈子貼心的提議。
「她會拒絕。」震的輕嘆幾不可聞。
「偷偷跟著呢?」
祈子轉頭看著眼前這個讓自己愛得意亂情迷男人,即使心裡打翻醋醰,嘴上仍舊萬般想討好。
「非到萬不得已,」淡淡的瞥了身旁的人一眼,震邁步離開這個從不對外開放的小包廂,「別做會讓她不高興的事。」
「是……」祈子低語,將泛著酸意的感傷一點一滴嚥下喉,吞下肚。
※ ※ ※ ※ ※ ※ ※ ※ ※ ※ ※ ※
按了開關,來自日光燈的明亮立即趕走一屋子的漆黑。
將夾在腋下的書包拋進沙發裡,流川楓把手裡提著的塑膠袋放到茶几上,順手打開電視機,讓體育頻道傳出的播報聲驅散滿室寂靜。
轉身走到供桌前燃了一炷清香,他對照片裡綰起黑髮、五官細緻美麗的女人低喃,「我回來了。」
一如過去六個月,回應他的只有剛剛被他打開、電視機裡傳出來的聲音,再無其他。
獨自坐在客廳吃著外帶的便當,通常是一場重播的籃球賽、或者是一部影集陪他消磨晚餐時光。
以前,偶爾還有難得在家的媽媽會閒話家常一番,不過那場車禍,讓他從今以後都必須習慣一個人。
是的,一個人。
因為來自單親家庭,因為出生證明上記載父不詳,因為媽媽必須早出晚歸獨力工作撫養他,所以他從小就常常一個人。
打從他有記憶以來,他常常一個人坐在幼稚園的樹下、一個人走路回家、一個人拿鑰匙開門、一個人去快餐店買晚餐……有時候,來不及等到媽媽回家,一個人抱著被子睡在沙發上。
直到小悠出現。
有個人會拉著他一起爬樹玩水打籃球,有個人會在放學時跟他一起走路回家,有個人會在媽媽夜歸的晚上,陪他一起洗澡吃飯、看書寫功課、然後聽故事睡覺。
那是他最幸福快樂的一段歲月。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他相信至今都還會重複著那樣幸福的生活。
他會跟小悠一起長大,一起分享生活裡的點滴美好,一起度過人生中的所有難關,一起實現曾經許下的每個願望……
他記得小悠曾經寫在作文簿裡的願望,就是成為一位揚名國際的音樂家,代替擔任音樂老師的母親,站上「紐約愛樂」的表演舞台。
「你投籃的姿勢真漂亮。」
「只要照著這樣多練習,你也做得到。」
「既然小悠也喜歡籃球,那將來一起當個籃球員,我們可以一直打籃球!」
「籃球是我最喜歡的運動,但是我的志願是成為一名出色的音樂家,到美國參加
國際樂團的表演。」
「那我就成為籃球員,到美國打球。」
「甚麼?」
「你拉小提琴、我打籃球,我們一起到美國!」
「小楓,你聽過『紐約愛樂』嗎?」
「那是甚麼?」
「世界有名的樂團之一,是許多音樂家夢想的至高殿堂。」
「所以也是小悠的目標?」
「雖然,我距離『音樂家』這個身份還很遙遠,不過總有一天,我一定會站上他們
的舞台,站在那個夢想的最高點!」
「等你表演完,我就去獻花!每一場都去!」
「真的嗎?那你要存很多錢喔,因為我的演奏會可能遍及世界各地喔!」
「等我成為頂尖的籃球員,賺的錢應該就可以買很多機票了。」
「呆子,到那時候,你才沒空四處去聽我的演奏會呢……」
闔上手中的作文簿,流川楓漆黑的瞳眸因為閱讀過思念的筆跡,清晰的浮動著少見的和煦,然而嘴角勾起的淺薄笑意,卻熨著濃得化不開孤寂。
正要將作文簿收回書包裡,一本不屬於自己的筆記本吸引了他的注意。
抽出一看,筆記本的封面,飛揚的字跡在黃色便利貼上寫著:重點整理,小考加油!
「多事。」
用膝蓋想也知道是誰。
這陣子,蒼江總會把每天課堂上的課程內容、可能被命題的重點,整理歸納好塞進他的書包裡。
起初他連翻都懶得翻,隔天把筆記本還給她時還會奉送一句:別多管閒事,不想看。
但是這位鄰居似乎接收不到他的拒絕,依然故我。
幾次下來,有一回他終於翻了筆記本,提綱挈領、分門別類所整理出來的筆記重點讓他眼花但不撩亂。
然而,卻讓他從此陷入錯亂般的掙扎和苦惱,為了字跡。
他對她那筆觸與小悠相似的字跡極其感冒,卻又逐漸無可救藥的、藉由閱讀那幾分相似的字跡獲得一點點的慰藉,即使那樣的撫慰既不切實,更是虛如幻覺。
看著筆記本,流川楓在反覆猶豫著要不要翻開之際,漸漸恍神。
發什麼呆呀,趕快唸完書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啊!
「——…」背脊倏地拉直,流川楓因腦海中一閃而逝的聲音頓時清醒。
垂下視線再看看桌上的筆記本一眼,呆愣了幾秒鐘之後,流川楓起身走到廚房為自己沖杯熱紅茶。
在他回到客廳、將馬克杯放在茶几上的同時,伸手翻開了筆記本。
※ ※ ※ ※ ※ ※ ※ ※ ※ ※ ※ ※
「現在隨堂測驗,列入學期計分,不及格的同學,每題回去複寫二十次,明天交上來。」
隨著數學老師開始在黑板上寫出試題,台下原本此起彼落的驚呼與哀嘆,漸漸消弭得只剩下振筆疾書的聲響。
在隨堂測驗紙上寫上姓名與座號後,流川只剩抓抓頭髮、與對著黑板發呆的份。
偶爾無聊得向左右掃視兩眼,右邊是關上的門板,左邊呢……蒼江似乎正胸有成足的答著題。
專注的側臉線條,交錯著幾分英氣的纖柔美感,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想想,若小悠是個女孩子,大概也是這副模樣吧?
哼……又是一個討人厭的相似度!
吐吐氣,流川索性乾脆趴在桌上假寐。
「好了,時間到!請跟隔壁的同學交換試卷,照著黑板公布的答案批改,每題二十分,滿分一百。
要嘛是題目很簡單,要嘛就是分數很簡單!」
飛快寫下解答的數學老師,放下粉筆後、拿著講台上的點名簿,回到黑板左邊角落的椅子坐下:
「現在一邊點名一邊登記分數,請批改考卷的同學,回報對方的分數……菊地友仁?」
「四十分。」
「松平凜?」
「八十分。」
「池間美杏?」
「二十分。」
「流川楓?」
「六十分。」
……
「搞甚麼鬼?」流川冷冷看著負責批改他的試卷的人。
「報分數啊。」蒼江一臉無辜的遞出試卷讓他自己確認。
「我明明——」
一把抽過蒼江手中試卷,流川愕然的對著寫滿運算過程、並且寫著自己姓名座號的測驗紙發楞。見鬼!這絕對不是他寫的!但字跡怎麼這麼像……
「蒼江蒔蘿?」
「喂!」蒼江提醒發呆的某人該回神,「換我了!」
「一百……」流川那隱含納悶與不解的聲音,隨著下課鐘聲同時響起。
「妳寫了兩份考卷?」
坐在座位上,流川定定地瞅著眼前正拉長手臂伸懶腰的女孩,為她這個行為緊緊蹙起眉心,「為什麼模仿我寫字?」還該死的學得這麼像!
「對恩人說話的口氣別這麼冷淡。」
蒼江輕輕扭捏發痠的手腕,「真要抄完一百遍的罰寫,手腕會痠得你連射籃的時候,球都拿不穩。」
「那是我的事。」
「連聲謝謝都不會說,看來也別指望你知恩圖報囉……」蒼江搖頭低嘆。
「又沒有人拜託妳!」雙手用力的插進口袋裡,流川忿忿地撇過頭。
「對啦,是我雞婆。」瞧了一眼那宛如孩子般嘔氣的神情,蒼江笑著拿出下一節上課用的課本,「等一下英文課就別睡了吧,學好英文對你的幫助很大呦。」
「……」流川轉頭覷了蒼江不置可否的一眼。
「以你在籃球方面所展現的才能與成績,未來應該會以挑戰美國籃壇為目標吧?」
蒼江笑得一雙大眼彎如新月,「學好英文,才能跟教練和隊友充分溝通啊!」
「吵死了……」那似曾相似的笑容,總讓流川感到異常刺眼與莫名心慌,他再度撇過頭去冷哼,「少囉嗦,妳以為妳是誰!」
※ ※ ※ ※ ※ ※ ※ ※ ※ ※ ※ ※
「流川楓,我愛你!流川楓,我愛你!流川楓,我愛你……」
仍舊是震耳欲聾的加油聲充斥體育館,間或夾雜著女孩子們的熱情尖叫。
「蒔蘿是流川的球迷吧……」松平背靠著二樓看台的欄杆,含笑問道,「也很喜歡他對吧?」
「對啊!」蒼江爽快的回應一抹篤定的笑容,「但是,跟你對初愔學姊的喜歡不一樣。」
「呃——」短暫的錯愕,松平很快的坦率承認,「我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是沒有,」回話的同時,蒼江的視線仍舊追逐著球場上的那道身影,「可你看著她的時候,眼神是無人能及的溫柔啊。」
「哈哈,是喔……」松平苦笑,「不過,學姊喜歡的是我哥。」
「你嫉妒嗎?」蒼江收回遠飄的目光,轉而聚焦在眼前面露情傷的大男孩身上。
「不知道……」視線低垂,松平重重吐了口氣,「心裡面總是有股酸酸的感覺,或許那就是嫉妒吧!但也就這樣,我討厭不了他們任何一個!」
一個是他暗自崇拜的哥哥,一個是他喜歡的女孩。
「……如果哪天,我哥接受了學姊的心意,我想我能祝福他們的,只是這種複雜的心情……」
松平抬眼,遞給蒼江的笑容較先前更加苦澀,「大概沒人能懂就是了。」
「我能瞭解。」
雙眼的方向再度對著奔馳在球場上的人,墜跌在回憶裡的蒼江,說話的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時空般幽然遙遠:「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但是對方卻說喜歡我的死黨,當時我還為人作嫁的安排了約會,
然而事後我死黨非但沒有接受對方的心意,還對我生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氣……」
整整一個月都沒和她說話。
雖然依舊每天早上一起吃飯上學、晚上一起唸書做功課、偶爾一起洗澡睡覺、假日到公園練琴打球,但就是不跟她說話,讓她著實難過了好一陣子,也見識到非常可怕的執念。
「她的反應還真激烈啊!」松平被蒼江那心有餘悸的表情逗得發覷。
「我也這麼覺得!」蒼江非常認同的猛點頭,「而且,明明我才是那個最需要被安慰的人吧?結果,竟然是我得去安慰那個拒絕我之後、又被別人拒絕的人,然後再去向那個拒絕別人以後、還對我生氣的人道歉……你說我冤不冤?!」
「那麼我們是同病相憐囉?」不知道為什麼,松平突然覺得籠在心頭上的酸雲,似乎不下雨了。
「勉強算好了,希望你別落得像我當時那般,裡外不是人的尷尬處境。」蒼江聳聳肩。
同病相憐並非什麼好事,可以的話還是別遇上的好。
「走吧,該去社團了,」提起倚在欄杆邊的琴盒,蒼江準備離開,「不然學長又要訓人。」
「愛之深責之切吧!」松平跟著揹起電吉他,「兄弟這麼久,我還頭一次見他這麼緊盯一個人耶!」
「同學,你用錯字眼。」蒼江指指自己的頭頂四周,意指腫得滿頭包,「是釘,不是盯。」
「哈哈哈!真的嗎?那請問痛不痛呢……」
松平的笑聲在吵死人的尖叫聲中並不突出,但是流川就是無法不去注意。
因為,讓他如此放聲大笑的人,是那個逐漸讓他感到苦惱與不耐的隔壁鄰居。
彷彿感應到他的目光,正要轉身走下樓梯的蒼江驀然一個回首,正巧與他四目相對。
她以左手握拳、手肘垂直往下一頓,依然是滿臉朝氣的燦爛笑靨對著流川點點頭:加油!
流川照例甩了她一記白眼之後撇過頭去。
然而這一次,他卻在幾秒鐘過後,緩緩回頭凝望已經無人駐足的同一個樓梯口,發楞。
[JUST T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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