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 藥師與妻
陽光穿過樹梢的葉縫灑落一地暖煦,晨風輕掠耳畔髮梢微吐滿面涼意,
是個萬里無雲的晴空。
整裝完畢的緋村在屋外等著,今日是他們第一次到市集兜售自製的草藥。
仔細梳理著長髮、拾起髮帶整齊紮好,滬月拉開抽屜將鏡子放進去,拿出懷劍,起身。
一如往常將懷劍塞入衣襟前的束帶裡,走下地板前,她卻遲疑了。
請菩薩保佑我們要一起平安吧。
不知何故,此刻突然想起他說的這句話、和說這話時臉上柔和的笑容……
「還沒好嗎?我想避免夜晚走山路,所以最好在日落前回來……」
屋外傳來緋村的聲音。
「是……馬上來。」
回過神,滬月抽出束帶裡的懷劍放回抽屜內。
下山進城的路上,途中行經一片壯闊浩瀚的湖泊。
旭日初昇的晨暉,在湖面折射出亮金色橘光,隨著微風吹皺的湖水,款款地凌波生姿。
「哇喔……」滬月的不自覺的放慢腳步,微啟唇瓣吐出發自內心的讚嘆。
「這是赫赫有名的『琵琶湖』。(註一)」緋村回頭看著她凝望湖面而出神微笑的模樣。
「好美啊!連名字都美!」因美景而帶來的雀躍,讓滬月清澈的眼瞳綻出瀅瀅波光。
「嗯,都很美。」淡淡的應和,緋村迴避滬月看向他的視線,漠然地轉身趕路。
平靜的外表下,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已經狠狠漏掉好幾拍,以及那不著痕跡的雙關語。
人潮陸陸續續圍了過來,詢問藥品用途與使用方法的聲音此起彼落,
緋村賣力地解說與展示。
遇上有的人問遍了竹簍裡每一盒藥卻甚麼都沒買時,他也耐心的一盒盒拿出來介紹、
再一盒盒整齊的收進去,臉上始終掛著汗水以及……微笑。
最近他的笑容變多了,眼神也開始有些溫度,為什麼?
滬月拿著布旗靜靜地站在旁邊,將這一切收進眼底。
「差不多了,今日到此為止吧。」緋村邊收拾邊對滬月說,「等等我買個東西,就回去。」
「是,辛苦了。」滬月將裝有收入的錢包交給緋村,從他手上接過竹簍。
撿了個街邊的樹蔭坐下來歇歇腿,一陣小孩的啼哭聲吸引了滬月的注意。
循聲張望之後發現,有名老翁抱著一個小娃兒由遠而近朝這個方向奔跑過來。
老翁看起來絕少不過六十歲,步伐有些蹣跚想必已經跑了一段路,
懷中啼哭的孩子約莫兩歲大……正在流血?!
一個踉蹌,老翁險些跌倒,滬月趕緊上前扶住他。
「大夫……大夫……」
老翁的臉上斗大汗珠直流,眼裡的焦慮幾乎溢出他佈滿皺紋的眼角。
「別著急,請先讓我看看。」
火速接過涕淚縱橫的孩子檢查傷勢,滬月柔聲安慰著老翁:
「應該是柴刀所導致的外傷,傷口不深也沒有損害到筋骨,按時敷藥就會痊癒了,
請別擔心。」
「都怪我!這麼不小心!」老翁無限懊悔,看著孩子的眼神滿是心疼:
「這孩子的父母早早就過逝,老伴臨終前,我答應過會好好照顧他的……」
老翁喃喃低語的一席話,意外觸動了滬月敏感的心弦……
想當年,師父撫養她的時候也是將近六十歲的高齡。
「他沒事的,您別再自責。」滬月將包紮好的孩子抱在臂彎中,輕拍安撫著。
也許是哭累了,也許是母性的溫柔帶來的安全感,孩子竟趴在她胸前睡著。
「謝謝妳大夫!」老翁始終糾結的眉心終於稍稍舒展。
「那醫藥費——」他急忙掏著衣袋拿出幾文錢幣:
「我現在只有這麼多,可否讓我過些時候再…」
「不用了,老丈人。」緋村無聲無息站在兩人身後,這時突然出聲。
將手上的物品放進竹簍裡,他從裡面拿出幾盒外傷藥打包:
「這些藥您帶回去,每天換藥直到傷口結痂,別讓傷口碰到水。」
「啊……謝謝…真的很感謝……」老翁接過緋村遞來的布包繫在身上,「請問您是?」
「藥師。」緋村轉頭看了身旁的滬月一眼。
「是外子。」滬月對老翁點點頭。
她將已經熟睡的孩子交給老翁:「孩子還小,藥量必須減半,請一天換一次藥就好。」
「謝謝你們——」老翁駝著身子想下跪行禮,硬是被緋村阻止了。
眼角噙著感激的淚水,老翁不停的千恩萬謝。
「你們真是一對善良的夫妻!好心有好報,好心一定有好報……」
夕陽的餘暉靜靜的拉長歸人疲憊的身影。
「妳今天……沒把小刀帶出來?」回程的路上,走在前頭的緋村突然開口。
「嗯。因為,我現在是藥師的妻子。」滬月雲淡風輕地說。
「肚子餓了……」緋村回頭露出一抹微笑,「我們走快點吧!」
註一:琵琶湖,日本第一大湖,位於滋賀縣大津市,總面積670.33平方公里大約占滋賀縣
六分之一面積,湖岸長241公里,水深最深103.58公尺,平均水深41.2公尺;
自古以來為重要的水上交通要道,在鐵路開通以前,
為串聯日本東部與北陸地方的運輸要道。
※ ※ ※ ※ ※ ※ ※ ※ ※ ※ ※ ※
「那罐子裡,是妳重要的親人吧?」
緋村對著正在縫補衣褲的滬月問道。
她的肩頭輕輕顫了一下,緩緩回過頭盯著他一臉篤定的神情。
「…是的,你怎麼知道?」
原本坐在牆角的緋村放下手中陀螺,起身走到玄關。
「妳對它總是敬畏,而且既然都無家可歸、卻還一直帶在身邊,想必是很重要的人。」
他從竹簍裡拿出今天剛買的罈罐,「放在這裡面吧,雖然重了點,但是可以預防潮濕……」
抱著罈罐走上地板,他遞給滬月一個和煦的眼神:
「別擔心,將來要搬家的時候,就由我來揹。」
帶著一臉詫異,滬月愣愣地走到櫃子前,滑開最上層的木片門板……
將來?!他打算一直帶著她?!
把木罐放進罈罐裡、闔上頂蓋密封,緋村小心翼翼地將罈罐搬回櫃子上擺妥,
雙手合十恭敬的對著罈罐膜拜:「請您安息。」
不管對方是誰,總是死者為大吧。
尚未從先前的驚愕中平復,此刻目睹這光景,乍然一陣酸意直衝鼻骨,
滬月的眼眶微微泛紅。
「你……不好奇這人是誰嗎?」一滴珍珠般的清淚悄然懸在她纖長的羽睫上。
「回答不好奇就是說謊。」
緋村再度走下地板來到門邊,拿了柴薪添進逐漸微弱的爐火堆中。
「但是妳不提,我就不需要問。」
沉默地坐回爐火邊,滬月轉頭目秋著緋村。
緋色的長髮被火光輝映出淡橘色的光彩,原本深紫色的瞳眸閃爍著柔柔的紫羅蘭色澤。
是火光所造成的錯覺吧…?
是光影化了他眼底覆蓋的寒冰、暖了他喉頭棲息的冷意,
讓他變得不像先前她所知道的、陰鬱冷漠的那個人,對吧?
他還是拔刀齋吧!他本來就是拔刀齋啊……
「怎麼了?」緋村詢問的眼神裡滲透些許笑意,「覺得我說的話很奇怪?」
輕輕搖了搖頭,滬月收回停駐在他身上的視線,
轉而盯著眼前造成她對他產生幻象的那簇火光,聲音同她此刻的表情,一樣空茫。
「所以你從來不過問我的來歷?」
「當初要妳這樣跟我走,我一直深感對不起妳父母,就算是為了隱藏身份,
但始終扮成夫妻一起生活實在是委屈妳。」
拿起鍋中溫好的清酒倒了兩杯,緋村將其中一杯遞給滬月,
「所以即使知道妳的過去,我也沒有資格說三道四。雖然說從妳手上特殊的繭子、
以及妳對刀劍外傷的用藥與處理如此熟練看來,我猜想妳多半是習有劍術在身。」
緋村先是輕啜一口,然後慢慢將杯中熱酒一飲而盡。
「都無妨,反正我不在乎妳的來歷,只希望儘量別讓妳覺得不自在。」
「……」
他的一字一句,像是具有腐蝕性的溶液,逐漸滲透著滬月原先構築好的銅牆鐵壁。
她清楚地感覺到心裡的某處,已開始悄悄崩落,暴露出一個缺口。
也許不大,卻開始滲雨透風。
「我是孤兒,自幼跟隨師父習劍,因為是在楓樹下被撿到所以師父喚我『楓』,
雖然說一般平民沒有姓氏,但師父說做人應該要有名有姓的……
因為師父的故鄉在滬京(註二),所以我跟著師父以『滬月』為姓氏。」
滬月的腦海裡一下子湧現許多幼年時的記憶片段,那段即便是辛苦練劍、
卻依然快樂無憂的童年歲月。直到十三歲那年——
「……我們因為一大片野生的罌粟花海引起覬覦而遭到屠村,
雖然曾經奮力抵抗卻終究寡不敵眾……」
緩緩低下頭,原本攀附在她睫毛上的淚珠潸然墜入酒杯中,漾開一圈圈漣漪:
「師父為了保護我脫困而慘死,遺囑裡不許我涉險復仇,只要我珍重自己好好活著。」
那一晚的燒殺擄掠、哭叫哀號依稀重現於耳畔迴盪,
模糊的視線裡彷彿再見恩師被懸於樑上、焦黑蜷縮的軀體……
放下酒杯,滬月轉身背對著緋村,用手摀住口鼻,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啜泣聲。
眼看滬月纖弱的雙肩劇烈顫動得如秋風中飄零的枯葉,
緋村感到胸口一陣抽搐、心臟跟著陣陣痙攣。
印象中的她,即使是一個輕淺的微笑,也散發著淡淡的暖意。
原來笑容的背後隱忍未發的,是孤單與哀痛的淚水。
有股陌生的情緒迅速在他心底匯聚,轉眼已成滔天巨浪,
開始沖刷著他曾經刻意築起的防波堤。
「已經……都過去了。」
下意識捏緊拳頭,他竭盡全力克制想要上前擁抱她的衝動,
聲音裡隱含著自己未曾察覺的顫抖。
現在有我,妳別哭……
那股陌生的情緒,逐漸在他心底轉化成無聲的低語。
註二:中國的上海,簡稱『滬』。
※ ※ ※ ※ ※ ※ ※ ※ ※ ※ ※ ※
一大清早就不見人影,緋村留下寫著「有事外出,中午前回來。」的字條。
雖然說不太需要替他擔心,但滬月一邊準備著早飯、總忍不住一邊向外張望。
直到她都洗完衣服,正在屋前一件一件晾著,才看到他的身影,
遠遠的在小路的另一端竄出來。
掛好最後一件衣服,滬月拿起空盆走向緋村。
「怎麼了?」
「現在正值『盂蘭盆節』,我去買些供品讓妳拜祭師父……」
脫下斗笠,緋村用衣袖擦擦額頭上的汗水,「今天就不去賣藥了。」
滬月聞言一窒,喉頭陣陣發緊:「你,豈不是天沒亮就——」
「趕著回來還沒吃,早飯還有嗎?」緋村微笑。
「有,當然有……」接過緋村手上的東西,滬月立即轉身進屋張羅,「你那一份還留著。」
他的觀察入微已令她不得不折服,此刻他的體貼更是深深撼動著她搖搖欲墜的心。
每年八月中旬的『盂蘭盆節』,是習俗上祭祀往生親人的節日。
相傳那一天地獄大門打開,陰間的鬼魂會放禁出來。有子孫、後人祭祀的鬼魂
回家去接受香火供養;無主孤魂就到處遊蕩,徘徊於任何人跡可至的地方找東西吃。
梵煙裊裊,緩緩繚繞在供桌上的罈罐、與擺在前頭祭拜的供品之間。
「……師父,今年我們不在江戶了,楓兒如今身在大津,
勞駕您老人家伸伸腿、練練草上飛吧……」
滬月一邊焚香祝禱一邊喃喃低語,棕灰色的眼瞳泡在兩片汪洋淚海中。
這是第一個,他不在身邊陪伴她拜祭師父的盂蘭盆節。
也是第一個,從此她必須對他聊表哀思的盂蘭盆節。
而他的頭一個盂蘭盆節,她卻不在他身邊、無法為他奉上清香祝禱……
念及此,讓她不禁更加悲從中來。
曾經竭力冰封於心底的痛,竟然如此輕易地就淌出化膿的血水。執意深鎖的淚,
終究不敵滿載的思念與哀慟,躍出毫無攔阻能力的眼眶,靜靜的傾洩奔流。
緋村默默的站在門口,睇凝著眼前單薄的背影卻聚結了龐大的悲傷,發出無聲的哀鳴。
他置於腿側的雙拳一再的握緊,再握緊,再握緊……
「我會一直陪著妳,別哭了。」
終究,他抵抗不了胸臆間那股翻騰澎湃、心疼她的情緒,走到她身後、伸手環住她的肩頭。
她的淚水讓他莫名的心疼,所以別哭,好嗎?
※ ※ ※ ※ ※ ※ ※ ※ ※ ※ ※ ※
時值三更,山林間風掠過枝頭一陣沙沙作響,即將入秋的夜裡露水繁重,添了幾分涼意。
正寫著日記的滬月乍然停筆,瞧著因風搖曳的燭火一會兒,起身端著燭台來到屏風前頭。
先行入睡的緋村,依舊抱著佩刀倚牆而眠,身上僅著一件單薄睡衣,下意識的瑟縮著身體。
滬月脫下外掛披在他身上,拉起棉被為他蓋著,靜靜的睇凝他此時看來有幾分憨傻的面容。
這些時日的相處,在在體現了他的性情純良與體貼心細。
她以為,嗜殺冷血才是『拔刀齋』的本性。那麼,眼前這個和善耿直的『緋村劍心』……
又是誰?
他試圖安慰她,在她哭泣的時候。
他誠懇地為她做了點甚麼,那份心意,她無法假裝視而不見。
儘管他其實根本不明白她所傷何處、所痛何在。
感動,卻已經不知不覺地悄悄取代了原先的詫異。
他,真的是她所以為的那個人嗎?
如果他不是『拔刀齋』……該多好……
矛盾伴隨著複雜的心情,輕輕化做一聲無奈的嘆息。
滬月當時沒有料到,越是誠實的瞭解這個男人的善意,日後的自己將越痛苦。
趨於激烈的天人交戰,會逐漸把她推進撕心裂肺的深淵之中,任憑她哀號掙扎。
※ ※ ※ ※ ※ ※ ※ ※ ※ ※ ※ ※
一雙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緩緩張開,輝映著由紙窗透進室內的微光,
瞳仁隱約閃爍著紫金色的亮澤。
慢慢地長吁一口氣,緋村輕聲平放原先靠在左肩膀上的武士刀。
伸手抓起披在身上的外掛,上頭依稀還飄著她身上的餘香,更熨著他和她的體溫。
下意識的將外掛湊近鼻尖,白梅的淡雅柔柔地撩撥著他的神經末梢。
他沒有故意裝睡,只是懷著洶湧的心緒不易深眠。
初次見到她落淚,對她的心疼讓他義無反顧的只想做點事聊表慰藉。
但他深切的震驚於對她的衝動,竟然就這麼理所當然的擊敗他向來引以為傲的冷靜自制,
這讓他不得不擔心一旦曾經跨越過那道防線,未來心志是否將會更加不受控管?
他是不是會越來越想碰她、甚至……想佔有她?
不——他無論如何都不能佔她便宜!
他就是怕自己做出傷害到她的事情,所以總是小心保持著距離,
努力抵抗著她散發的吸引力……
滬月這時一個翻身,本來平躺的姿勢,往右側轉變成面向紙窗的側睡。
透窗而過的月光雖然微弱,卻已足夠讓夜視能力良好的他,
飽覽她衣襟微敞下隱約呈現的白皙頸子、美麗肩緣、以及往下延伸的鎖骨曲線。
「該死的……」
緋村低聲咒罵自己原本就已經接近虛弱的自制力,現在更是幾乎瀕臨崩潰邊緣。
也許是她昨天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暖化了他心底的寒冰,連帶讓他的自制力在潛意識裏,
縱放起他的慾望恣意奔馳……雖然,目前僅止於想像。
但也僅能止於想像了!他反覆的警告自己。
不過血液可沒有乖乖聽話,尤其在心神蕩漾的時候、又同時受到視覺刺激的這當下。
沸騰與匯流的速度及位置,向來難以控制,尤其在最近這陣子。
「可惡…!」
緋村無奈的啐了自己一口,難以自制的再看了一眼滬月沉靜的睡顏後,躡手躡足的起身。
竭盡所能的將會發出的聲響降到最小,他快速閃身至屋外的浴廁裡。
手裡,還抓著滬月披在他身上的外掛……
「妳今天沒把小刀帶出來?」
「嗯。因為,我現在是藥師的妻子。」
[JUST TALK]
也許模糊地帶的產生,意味著淪陷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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