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 凌霄山
晾好衣服的滬月端著空盆進屋,抱著佩刀靠在牆邊休息的緋村正巧張開眼。
「你醒了?那我打盆水讓你洗臉。」滬月轉身就要走出去。
「不用麻煩,」緋村放下刀準備起身,「我可以自己來……」
「坐著別動。」滬月回過頭盯著緋村拋下話,細語柔聲卻不容反駁。
端來水盆放在緋村身旁,滬月擰好濕毛巾交給他。
「謝謝,這幾日總是麻煩妳。」緋村接過毛巾為自己抹著臉。
滬月俐落地為他梳理長髮,攏整齊在腦後紮成一束馬尾。
「一起生活,不就是這樣的嗎?」
晚飯後,滬月將燒好的熱水倒進一些冷水降溫,
用手背試過水溫後拿了條毛巾走上木片地板。
「我的傷已不要緊,應該可以自己……」緋村露出一抹罕見的靦腆。
「我想你再過兩天就可以自己動手。」滬月淡淡地打斷他,
「所以這兩天更要小心別讓癒合的傷口再裂開,對嗎?」
她邊說邊動手將緋村的外衣褪至腰間,露出包裹著布條的手臂與胸膛。
小心地解開裹傷的布條,上頭稀稀落落的印著些許暗紅色血漬,
當時的傷口之深不難想見。
仔細地避開已逐漸癒合結痂的傷口,滬月為緋村擦澡的動作極其輕柔。
望著緋村後背那道依舊讓人怵目的刀傷,滬月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怎麼了?」察覺身後的動作停頓下來,緋村回頭問道。
「那個……」滬月重新手上的工作,
「我記得你說過不管去『池田屋』或者回『小荻屋』的路上,都遇到了埋伏對嗎?」
「嗯。」緋村點點頭。
「會不會覺得……同時間遇到這些攻擊太過巧合?」
滬月將毛巾放入水盆中搓洗,棉布上吸取的微量血液跟著釋放在溫水中,化開。
「妳想說,我被盯上了?」
盤坐的緋村打直雙臂擱在膝蓋上,轉頭直視門口的方向:
「我知道。遇見妳的那天晚上,我所殺掉的那個人,也是被派來暗殺我的刺客。」
「——…」盯著緋村的後腦勺,滬月倏地噤聲。
那名刺客是——
「無所謂……」緋村垂下頭重重吐了口氣,「就算知道有埋伏,我還是要去接妳。」
「——!!」彷彿被雷劈中,正為緋村包紮傷口的滬月,拿著布條的手明顯顫了一下。
就算會死,也得先確定妳沒事……
她記得他當時這麼說的。
「謝謝妳這段時間的照顧。」緋村回頭注視著滬月。
雖然嘴角沒有拉出笑容,但是紫羅蘭色的眼瞳卻綻放著和煦的柔彩,隱約帶著笑意。
「不客氣。」滬月有些虛弱的說,一雙棕灰色的瞳眸悄悄躲在額頭前的瀏海下。
這……這個傻瓜!!
※ ※ ※ ※ ※ ※ ※ ※ ※ ※ ※ ※
「讓你久等了。啊……」
才剛走出屋外,滬月一眼就被緋村身旁堆疊的柴薪吸去目光:「你的傷才剛痊癒——」
「不礙事。總不能一直讓妳做這樣粗重的工作,」
緋村將柴刀插進劈柴用的樹台裡,站起身理一理衣服,「況且柴身乾爽很容易劈開。」
解開繫在身上的櫸(註一)收進口袋內,他露出少見的笑容:
「今日天氣很好,適合出去走走。」
「是啊。」輕輕勾起嘴角,滬月提著手袋跟在他身後。
甫到大津就因為緋村養傷而足不出戶,這是將近一個月以來兩人第一次離開房舍。
「來……」緋村回頭對滬月伸出手,「小心石階。」
握住她的柔荑,緋村刻意放慢腳步陪著她一階一階往上踏。
登山小徑的盡頭,是『凌霄山』的山腰處,山壁上刻有一座觀音神像。
滬月對著石壁上的觀音神像,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的默默禱唸。
緋村凝視著她萬分虔誠的模樣,眼角的線條不自覺地柔和起來。
「有事嗎?」睜開眼的滬月,巧遇緋村尚未收回的目光。
「沒有,」他尷尬笑笑,轉頭看向石壁,「正想著…不知道妳都求些甚麼……」
「我求菩薩保佑你平安。」滬月跟著仰望石壁上的觀音像,淡淡地說。
「是這樣啊……」笑意延伸至他眼底,「那請菩薩保佑我們要一起平安吧。」
「——嗯。」滬月五味雜陳地瞥了身旁的男人一眼,他眼底的笑意竟讓她感到有些心虛。
下山後約一個小時的路程遇到第一個村落,市集的規模不大,基本民生用度品一應俱全。
「這個,妳可能需要……」緋村遞給滬月一面鏡子,另有一個紙袋裝著髮帶及一盒胭脂,
「當初走得匆促妳來不及帶。我不懂女孩子家的東西,妳湊合著將就點用吧。」
「真的很謝謝你!」
小心的將鏡子用布巾包起來,滬月未施脂粉卻越顯清麗的容顏,難掩驚訝與喜悅。
「我們走吧,用過午飯差不多該回程了,這樣可以在傍晚前回去。」
看到滬月欣喜的神情,緋村不自覺地跟著愉快,嘴角微微揚著自己沒有察覺的弧度。
「是。」滬月的唇畔浮起一抹淺笑。
街口颳起的強風捲落梢頭的葉片漫天飛舞。
緋村不著痕跡地將滬月擋在身後,任風勢撲胸撞膛、張牙舞爪地拉扯著他的衣袖衣襬。
註一:櫸,穿著和服工作時,可以將長袖子撩起來,斜繫在兩肩上、於背後交叉的一種
帶子。
※ ※ ※ ※ ※ ※ ※ ※ ※ ※ ※ ※
「抱歉,如果有拌菜的蘿蔔滋味會更好。」
滬月眼角輕掃,視線停留在緋村舉箸卻遲疑的手上。
「沒關係,這樣的味道已經很下飯。」
微抿薄唇,緋村含笑將飯菜送進口中。
「不過,」滬月頷首,捧起眼前的湯碗小口啜著,「你看來一臉遺憾的樣子呢……」
晚餐過後,滬月站在水槽前洗滌碗盤,緋村坐在牆邊反覆拋著陀螺。
「我們來種些作物吧!雖然不知道是否能夠種蘿蔔,但依我看應該多少能種些東西出來。」
滬月停下手邊動作,回頭看著突然出聲說話的緋村。
「小時候我經常幫家裡耕種,應該沒問題。」緋村撿起陀螺對她笑了一下。
「原來如此。」滬月點點頭,轉過身繼續未完的清潔工作。
然而藏在她背影底下的,是他未曾看見的、她秀眉緊蹙的容顏。
你們以夫妻的身份先去那裏生活……
想起桂小五郎曾經說過的話,她在心底暗暗地長嘆一口氣。
隱隱感到不安,但是說不上來是為了甚麼,
有股衝動讓她想要即刻離開這個地方、這個男人。
轉頭看向左側肩膀,她以眼角餘光瞥見他正專心地替陀螺纏上棉線,那模樣很純,很真。
一瞬間——她以為看見了一個小男孩坐在那裏,而不是滿手血腥的劊子手。
甩甩頭,用力的閉起眼睛,她要關掉這個彷彿深深印在她瞳孔裡的幻覺……
「不舒服?」緋村的聲音突然刺進耳膜,人就站在離她只有半步之遙的身後。
「——呃,沒有。」滬月抓緊手上差點滑落的盤子……要命的,嚇她一跳!
「那我先去洗澡囉。」緋村將毛巾甩在肩上,悠哉地朝門口的方向踱步。
「好……」凝視著緋村的背影,滬月低聲地喃喃自語,「再忍耐一下,再一下下……」
她的眉頭蹙得更深更緊了。
應該就快了……就快了……!!
※ ※ ※ ※ ※ ※ ※ ※ ※ ※ ※ ※
翌日清晨,緋村鋤地耙土、滬月播種植苗,兩個人果真在屋旁的空地闢出兩塊農作地。
「呦吼——」遠遠的,傳來熟悉的吆喝聲,「你們竟然在下田啊!」
緋村與滬月同時循聲望去,是飯塚。
「請用。」滬月端上一杯熱茶放在飯塚面前。
「嗯嗯……」飯塚端詳起眼前這兩人。
「甚麼事?」緋村問道。
「沒甚麼,只是覺得怎麼看,你們都跟一對真正的夫妻沒甚麼分別。」
飯塚端起熱茶啜了一口。
「你們應該有要事商談,我先去把剩下的菜苗種下。」滬月轉身走下地板。
「呃……」飯塚怔怔地看著滬月把門關上:「我說錯話嗎?」
「不,沒甚麼。」緋村微微搖了下頭,「現在的情況如何?」
「情況不妙。」飯塚收回視線,將菸斗裡面的餘灰倒進壁爐中,
「繼上回『馬關戰爭』之後,藩內現在是保守派掌權,為了討好幕府方面,
已經大肆肅清『激進派』殘黨。」
「肅清?」緋村忍不住瞪大眼。
「是啊!藩內現在天天有人被逼著切腹自盡。」
放下茶杯,飯塚起身踱向落地窗前:
「真是慘不忍睹啊!不過也是這樣長州派才逃過被幕府討伐覆滅的命運。只是如此一來,
不論『保守派』還是『激進派』都已經是元氣大傷了!但是……」
他輕輕將紙門拉開一條縫隙,屋外是滬月正低頭種植菜苗的身影,
「事情應該不會就此結束。高杉先生正加緊準備中,可能過些時候『奇兵隊』
就會有所行動。」
關上紙門後,飯塚重新坐回緋村面前。
「或許不久之後,長州會爆發內戰!」
「桂先生人呢?」緋村皺起眉頭。
飯塚拿起菸斗重新裝入菸草點燃:
「那天晚上之後,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藩內現在甚至有人,暗地裡罵他貪生怕死。」
「怎麼會?」緋村簡直不可置信。
「人就是這樣子啊!總之,目前我們仍然只有耐心等待了。」
飯塚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拋給緋村:
「這些錢你先留著用,是片貝先生給你的。
還有,我帶來的那些行裝裡面是製藥的材料跟工具,你製作一些草藥拿去賣。」
「草藥?」緋村往放置於玄關的竹簍瞧上一眼。
「只要你有正當的職業跟收入,別人就不會懷疑你的來歷。」飯塚悠悠地吐出一個煙圈。
「這附近並沒有其他人居住。」緋村大惑不解。
「大津這一帶有不少村落,這是避免南來北往的人群經過這裏時引起懷疑啊。」
飯塚將菸斗收進衣袋中,起身走到玄關穿鞋。
緋村與飯塚走到屋外時,滬月已將土坡上方的田地植滿菜苗。
臨走前,飯塚似乎放心不下的再多叮嚀幾句:
「雖然從這裡走上一天便能到達京都,但是現在千萬別靠近那裏!
不單是『新撰組』,連『京都巡邏隊』也爭相斬殺志士,你『拔刀齋』一個人的性命,
可遠比死去的眾多志士來得重要!」
飯塚轉頭向從田裡走來的滬月打招呼:
「先走囉,楓小姐,從今日起妳是藥師的妻子喔!」
滬月躬身致意,卻滿臉狐疑的看向緋村。
「過些時候再來探你,你千萬記得我的話啊。」
飯塚拍拍緋村後轉身離開。
※ ※ ※ ※ ※ ※ ※ ※ ※ ※ ※ ※
夏末的夜晚,天空中高掛一輪明月,周圍依傍的繁星,多得像是無數會發光的細沙。
屋外的蟲鳴與流水聲彷彿互相唱和,旋律意外的和諧。
落地的紙門敞開,攬進徐徐涼風往屋內吹拂,也迎來柔柔月光恣意的灑滿一地。
滬月坐在門邊整理瓶中的花束,緋村在後頭搗製草藥。
……覺得怎麼看,你們都跟一對真正的夫妻沒甚麼分別。
滬月的視線由眼前的花草,緩緩飄向夜空中渾圓皎潔的月亮。
白天飯塚來訪時說的話,此時突然跳進她的腦海裡。
仔細想來,這些日子的相處,原來就是一般尋常夫妻的生活嗎?
當然,除了每晚就寢時,分開的兩床睡鋪與棉被。
更甚至,其實拔刀齋從未躺在她身旁的被鋪上睡覺過。
至今,他總是攬著佩刀倚在牆邊休憩,連身上有傷時也未曾例外。
他說,這是對她最起碼的禮貌與尊重。
因為雖然假扮夫妻,但她畢竟是未出閣的閨女。
拔刀齋的這份體貼與善意,當真讓她詫異許久,也不得不銘感在心。
「這一年都沒機會好好欣賞農曆十五的月色。」緋村不知何時靜立於滬月身旁。
「是嗎,也許是因為你讓自己太忙碌了吧。」她意有所指。
「說的也是。」他不置可否。
「今後會怎麼樣呢?」滬月看向緋村,「能在這裡生活到甚麼時候?」
「我看……」緋村收回停駐在月色裡的視線,定定目秋著滬月:「暫時不會離開這裡。」
「這樣啊。」滬月低下頭有意無意地撥弄著瓶子裡的花花草草。
「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
「嗯?」
緋村雙手交抱胸前、背部輕倚門框,再度將視線拋進星月相映的夜空中。
「你曾說過,揮劍殺人是為了保護幸福、結束動亂……」
滬月停下撥弄花草的手緩緩置於膝上,眼前這瓶混搭著茜草的菖浦花花影,
清晰的映在她深棕帶灰色的瞳仁上:「這說法是否自相矛盾了?」
「妳想說甚麼就直說無妨。」緋村淡淡地回應。
「世道因殺戮而不安、百姓因不安則不寧!這動亂之世,
不正是你們這些所謂的『維新志士』所造成的嗎?」
滬月看了身旁的緋村一眼,喃喃低語,「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緋村轉頭看著滬月好一會兒,雖然不甚了解她最後一句話的意涵,
但估計是表達質疑或不滿吧?
依然交抱雙臂,緋村在滬月身旁盤腿坐了下來。
遠眺銀河的眸光,伴隨腦海中翻閱的陳年記憶而逐漸朦朧……
「我出生在貧窮農家,父親幫士族耕種的微薄收入只能勉強讓一家人餬口度日,
母親常常利用屋前的小空地種植作物幫忙填飽大家的肚子,日子辛苦倒也安於現狀。
我八歲那年爆發疫疾,村子裡的人相繼染病卻因為身分階級的關係,
無力就醫而逐一死去,我父母也不例外。
一時之間村內有許多來不及安葬處理的屍體就被推放在田野裡,
任由腐壞的屍身血水四溢,泥地被染得處處暗紅!
我和妹妹,小葵,雖然逃過了霍亂的肆虐,但是村裡缺糧嚴重,
小葵因為冒雨幫忙搶收菜圃裡的收成得了風寒,很快就惡化成肺炎,
沒多久也跟著病死。」
「……你因此痛恨士族?」
滬月目秋著緋村平靜無波的的側臉好半响,輕聲問道。
「不,我不是痛恨,而是想要改變。」緋村堅定地迎視著滬月詢問的目光。
「我想改變這個失衡的世界、打破一切不公平的界線!
希望弱小的百姓不再受到打壓、甚至因而喪命,而是能夠真正得到照顧與保護……」
鬆開交抱的雙臂,他瞪著自己佈滿刀繭的手掌:
「在這樣的新時代來臨之前,揮劍若是我唯一能做的事,那我就會一直做下去。」
釋出一抹輕淺的微笑為這段談話作結,緋村起身走回原本的位置繼續搗藥的工作。
然而他笑容裡不經意流洩出的淡淡哀傷,卻已深深的刻畫在她目送他背影的眼簾裡。
瘋狂的正義……血之先鋒?!
滬月想起那個彩霞漫天的紫紅色傍晚,桂小五郎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緋村……」滬月若有所思的將視線轉往浩瀚的星空中,
「入藩後給自己這樣的姓氏,是想提醒自己莫忘前塵往事嗎……」
夜裡起風了。夏天,終於進入尾聲。
[JUST TALK]
如果,揮劍是為了打破不公不義;那麼,正義…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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