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滬月 楓
梅雨季節,每下過一次雨,氣溫就會再升高一些。
當梅雨季結束的時候,宣告夏天正式來臨。
滬月楓來到『小荻屋』已經月餘,除了老闆娘交辦採買之外幾乎足不出戶。
燒飯灑掃、洗衣擦地甚麼粗活都能做,更讓人驚訝的是她還會花藝及茶道,
更是寫得一手好字。
該是好夢連連的深夜,女侍們共寢的房內傳來希希簌簌的微弱聲響,滬月就著燭火寫日記。
像突然想到什麼,她拿起面前的懷劍,抽出。
秀眉輕蹙,一滴紅色水珠滑下亮熀熀的刀身,跌在粗糙的紙頁上暈出一朵小花。
「就連這麼小的傷口,其實也是會痛的…」滬月靜靜的凝望著左手拇指上的縱向血痕。
那麼臉呢…?
同樣無眠的夜,緋村坐在窗邊擲陀螺,一個從小陪伴他的陀螺。
那是同樣落入人口販子手中的霞姊姊餽贈給他,他們才認識一天,也只相處過一天。
人口販子的車隊被強盜襲擊,霞姊姊與另外兩位姊姊為了保護他而死。
她們一直到臨死前,都還在苦苦哀求強盜們放過他。
「除了爹娘,你也把盜賊埋葬了嗎?」
「他們是人口販子,爹娘因為霍亂病死了。但是,無論是人口販子還是盜賊,
死後就只是一具屍體。」
「這三個石墳是?」
「霞姊姊、茜姐姐、櫻姊姊。本來想說只有我一個男孩子,不惜拚死也要保護她們的,
反而卻是她們捨身保護我,只因為我是小孩子!我想起碼要找好一點的石頭為她們造墳,
但這裡只有這個,連朵花也沒有…」
「這些酒就當是我送她們的祭品吧。」
「謝謝你,請問你是?」
「我叫比古清十郎,略懂一點劍術。孩子,你不僅保護不了別人,還背負了那三個人的性命。
你的小手知道她們的屍體有多重,但你所背負的性命卻還要更沉重許多!
學會支持自己的信念、磨練能保護別人的技能、讓自己好好活下去,這已經變成你的責任,
為了將來能夠保護重要的人!」
「為了保護重要的人…?」
「孩子,你叫甚麼名字?」
「心太。」
「太柔弱,不適合當劍客的名字。從今天起你就叫做『劍心』!」
滾到腳邊的陀螺將緋村從回憶的長河中拉上岸。
撿起陀螺重新纏好線繩再度擲出,緋村的腦海裡卻突兀地浮現一張落寞的笑顏…
這次,他若有所思的望著窗外雨幕。
※ ※ ※ ※ ※ ※ ※ ※ ※ ※ ※ ※
端著放置餐點的高腳膳,滬月一步步小心的拾階而上。
來到緋村房門口,跪坐在門邊後輕輕放下小桌子:「打擾了,我送早飯過來。」
拉開紙門的是飯塚。
「呦!是楓小姐呢!」
飯塚訝異的眼神裡藏不住曖昧的笑意,「真體貼的女人,好羨慕緋村啊!」
「呃…今天早上沒看見緋村先生到飯廳用早飯,所以幫他送來…」
滬月輕聲地回應飯塚高八度嗓音,優雅的將小桌子推放到臉部線條僵硬的緋村面前。
「喔——這是…」飯塚湊近正冒著熱氣的杯子嗅一嗅:「薑茶嗎?」
「是的,昨夜雨勢大,想必緋村先生也淋了雨…」
滬月起身往門口走去,「飯塚先生也來一杯嗎?」
「啊!沒關係不用麻煩了…」飯塚急忙擺擺手。
「請別客氣,薑茶有益身體健康,而且,」滬月掃了面罩寒霜的緋村一眼,
「還禦冷祛寒!」
「——…」雖然依舊不動聲色,但緋村的眼底閃過稍縱即逝的歉意。
關上紙門前,滬月再次跪坐伏身:「抱歉打斷你們談話。」
「喂!我說你啊,連一聲謝謝也不會說的啊!」
飯塚白了默默吃著早飯的緋村一眼,逕自端起小桌上的薑茶啜飲起來,
「好喝呢!楓小姐不但人美個性又溫柔,看來廚藝也好……」
※ ※ ※ ※ ※ ※ ※ ※ ※ ※ ※ ※
低垂的雲幕不停灑下水濂,雨勢已經持續了大半天。
飯塚泉雄穿著蓑衣跑進路旁的茶水驛站,摘下斗笠後撿了個空位坐下。
「結果如何?」與飯塚背對而坐的桂開口。
「從習慣及口音來看,明顯不是京都人,來自關東地區的可能性很高。據老闆娘觀察,
她相當能幹,而且肯定受過教育,寫得一手好字。武官士族中查不到這姓氏,
我循著『白梅香』這條線索去了一趟花街,但是沒查到甚麼。」
「刻意隱藏來歷嗎?」坐在桂身旁的片貝也開口,「她是密探?」
「不至於…」飯塚拿起剛端上來的烤丸子咬了一口,
「她沒有與外界聯絡的跡象。估計應該是出生於下級武士家庭,家道中落淪為妓女
而來到京都吧!」
「是嗎…在動亂時代,這種事的確不稀奇。」桂放下手中的茶杯,「你的推測可靠吧?」
「八九不離十了…」飯塚將剩下的丸子塞進嘴裡:「我看不會有錯的!」
桂小五郎起身將武士刀掛回腰間,與片貝村上準備離開:「辛苦你了。」
※ ※ ※ ※ ※ ※ ※ ※ ※ ※ ※ ※
「…除了刀、連骨頭也劈斷了!甚麼流派的劍術破壞力這麼強?」
『新撰組』隊員檢視著趴臥血泊中的同伴的遺體。
「薩摩籓的『示現流』?」另一名隊員答腔。
「從傷口與斷刀的切口研判起來很像…但破壞力看來似乎更強。」
「情報有誤以至於派他們前來,這一趟其實應該是由我出馬…」
一號隊組長沖田回頭詢問三號隊組長齋藤:「你的看法呢?」
「…三個人全是一刀斃命,」齋藤忍不住眉頭輕皺,「對方恐怕是難纏的高手!」
「又有埋伏!這次竟然是『新撰組』!」
飯塚隨著緋村火速奔離事發現場,「藩內絕對有奸細,我得趕快通知桂先生才行!」
緋村始終不發一語,左頰的傷痕所淌出的血花,在他的飛馳下,被劃過耳畔的疾風切得細碎。
※ ※ ※ ※ ※ ※ ※ ※ ※ ※ ※ ※
深夜的井口旁,昏黃的月光下佇立一個男人的身影。
抓起木桶當頭倒下,沁涼的井水刷過他的臉緣髮梢、前襟袖口、衣襬褲角…從頭到腳。
血腥味…
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再打一桶水倒進旁邊的木盆中,
認真的搓洗著一雙早已沒有血漬的手……
「…為了建立新時代,你願意殺人嗎?」
「如果在這把染著鮮血的刀下、以及那些成為犧牲品的生命背後,有著人人都能夠安居樂業、
笑著過日子的和平時代,那麼我會替天行道,我願意殺人。」
這個人…是誰…?
對著水中的倒影,他突然覺得這張臉好陌生。
「你回來了?」滬月的聲音柔柔地在緋村身後響起,伴隨一股清新的白梅淡香。
緋村回過神看了她一眼,彎下腰掬起一把水潑向自己的臉。
「你的傷口又流血了,請擦一擦。」滬月走上前遞出毛巾。
「妳還不睡?」緋村接過毛巾按壓在左臉傷口上,讓棉布吸收傷口滲出的血液。
「即使分房看來也無濟於事,你一出門我便睡不著。」滬月抬起宛若飄著山嵐的眼眸。
「別管我!」抗拒著一股彷彿快融化他的揪心暖意,緋村將毛巾放進水盆中搓洗,
刻意迴避滬月的視線而冷冷地說。
「…我有預感,今晚會做一個關於腥風血雨的夢…」
滬月瞥了置於井口邊的武士刀與陀螺一眼,垂首離開,「晚安。」
這女人…
望著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緋村心頭再次泛起一股猶如螞蟻爬過的異樣感,
而且,是一大群螞蟻。
他當時不懂,有份無以名狀的陌生情緒,已悄悄的在他刻意忽略的角落,醞釀洶湧。
※ ※ ※ ※ ※ ※ ※ ※ ※ ※ ※ ※
偏廳內,長州派維新志士正在集會。
「那麼,桂先生怎麼說?」
「桂先生要大家這陣子儘量減少不必要的外出,尤其要格外小心『新撰組』。
有進一步指示 之前,嚴禁輕舉妄動。」飯塚靜靜地宣布。
「甚麼?!又要我們忍耐嗎?」
「聽聞其他藩已有不少志士被『新撰組』斬殺!」
「現在是反擊的時機吧!」
「對阿!我們應該反擊,別讓『新撰組』瞧不起!」……
「好——了——」飯塚拉高音量壓下眾人的七嘴八舌,重重吐了口氣:
「藩內有奸細已經是無庸置疑的事,你們輕舉妄動試試看,『壬生狼』絕對會求之不得!
大家千萬不要衝動,還是先耐心等候吧!」
緋村維持一貫的神隱在角落沉默地坐著。
偶然瞥向窗外,一道清瘦的身影牢牢抓住了他的視線,那是正在打掃庭院的滬月楓。
※ ※ ※ ※ ※ ※ ※ ※ ※ ※ ※ ※
大雨滂沱的午後,緋村坐在窗邊抱著佩刀小憩。
滬月輕聲走入他的房間,察覺腳下似乎踢到東西,她蹲下拾起,是陀螺…
儘管外表成熟如大人,內心其實還是個孩子吧?
但即便是小孩子,卻依舊能面不改色的揮劍殺了這麼多人…!
將手上的披肩圍在緋村胸前,滬月正想撥開他垂落在臉頰旁的髮絲查探傷口時,
緋村突然睜開眼睛,右手隨即拔刀逼向她的頸項。
受到驚嚇的滬月隨即踉蹌的往後迭步,緋村一發現來人是滬月時,
也立刻伸出左手將她推開。
僅差一毫釐刀鋒就要吻上了滬月細白的脖子。
「不要隨便靠近我!」
緩和一下急促的呼吸與心跳之後,緋村彎腰拾起刀鞘收刀:「有事嗎?」
「我見你在窗邊睡著,今天天氣有點涼,所以我…」
滬月狼狽起身,開始撿拾散落一地的書籍。
「……」
拉下垂落在臂上的披肩,緋村不禁對著手中這攤紫色的柔軟發起愣。
隱約有股暖流滑過心底陰寒的角落,溫熱的感覺像根細針刺入他最敏感的神經中樞——
猛地搖搖頭甩開這股詭異的感覺,緋村不經意的看了身旁的滬月一眼,
小心地將披肩放在桌上。
「這裡好多書,你都讀過了嗎?」滬月隨手拿起一本書翻看著。
「一本也沒有,刺客不需要學識。」緋村將書本堆疊整齊,「這些書原本就放在這裡。」
放下手中的書本,滬月對著緋村的背影幽幽說道:
「所以你打算一輩子當個刺客嗎?要一直殺人殺到甚麼時候?」
「這工作不曉得要持續多久,但目前就是這樣子。」
緋村回頭掃了滬月一眼,深紫羅蘭的眼瞳閃過一線琥珀色的冷光。
滬月緩緩轉過身背對著緋村:
「找不到可以安心棲身之處的人其實是你吧,所以不攬著佩刀便無法入睡。」
「我自小便如此,也許因為曾經看見許多人被殺。」緋村撿起地上的陀螺收進衣袋裡。
「我是個喚來腥風血雨的刺客。」
他轉身拿起桌上的披肩遞給滬月:「為了避免妳的東西沾染血腥味,收回去吧。」
「看來你的生活方式我始終無法理解。」
滬月接過披肩後對緋村躬身行禮:「很抱歉,是我多管閒事,打擾大人。」
不知怎麼的,看著滬月這樣對他說話,緋村覺得有份生疏感。
而這份生疏感,竟讓他像突然喝下一整瓶醋般,有股說不出口的發酸嗆喉。
※ ※ ※ ※ ※ ※ ※ ※ ※ ※ ※ ※
彩霞滿天的傍晚,滬月倚著廊柱獨自坐在迴廊的階梯上,手裡握著那柄從不離身的懷劍,
任夕陽將她的殘影拖得老長。
「恕我冒昧…」桂慢慢走近,「打擾妳了?」
「啊,不會…」滬月正想起身卻被他制止。
「不用叫其他人,我是來找妳的。」桂在滬月身邊坐下,「我有事與妳商量。」
「是,您請說。」滬月點點頭。
「瘋狂的正義?」滬月滿臉的狐疑。
「這是我的恩師吉田松陰的教誨,要推翻腐敗的舊制度、創建理想的新制度,
不得不採取的 極端手段…」桂緩緩端起酒杯,
「緋村此時正是擔任『血之先鋒』的角色。」
「因此你要小孩子舞刀弄劍的…是嗎?」
滬月深棕帶灰的瞳仁透出亮光,眼底閃過一絲寒意。
「……」桂小五郎聞言不禁微微一愣。
「在我的故鄉有個叫做『高衫晉作』的男人,他其實是個好人,但有時會透過瘋狂
來換取喜悅。那柄狂刀有個抑制他的完美刀鞘,就是一位叫做『薙野』的女孩子。」
「刀鞘…?」滬月蹙眉低語。
「刀鞘。」桂放下酒杯,「妳願意當一個刀鞘嗎?」
「請問…為什麼?」滬月的眼眸中盈滿不解。
「每把刀都需要有個收斂它的刀鞘…」桂若有所思地望著天邊橘紅一片的彩雲:
「一柄沒有刀鞘的刀會變成失控的狂刀,而狂刀終將造成為悲劇。
我絕對不希望緋村變成一柄狂刀,也不允許他有個悲劇的下場!」
「晉作,這孩子我要帶去京都。」
「好吧,不過既然這麼做會毀了那孩子的人生,我也要你答應我,今後不管遇到甚麼事,
你都不能再拔出自己的刀、弄髒自己的手。染血的神轎,是不會有人願意追隨的!」
「我答應你,今日便是『劍客桂小五郎』的忌辰。」
「好,那麼這座神轎就由我來抬吧。」
桂收回遠眺的視線,慎重地看著滬月:
「楓小姐,妳願意成為一柄名為『緋村之刀』的刀鞘嗎?」
「緋村之刀?!」滬月杏眼圓睜,久久無法言語。
「是的,緋村之刀!」桂語重心長的說:
「我想,也許只有妳,辦得到。」
※ ※ ※ ※ ※ ※ ※ ※ ※ ※ ※ ※
「談得還順利吧?」
幾松替桂除下外掛後,轉身端上一杯熱茶:「楓小姐答應了?」
「十之八九。」桂接過茶杯。
「沒有得到她的應允,難得見你還一臉放心…」幾松跪坐下來,歪著頭打量眼前的男人。
「幾松,」桂抬眼回應她的注視,「妳印象中的緋村是個怎麼樣的人?」
「啊?緋村先生…?」幾松的疑惑更加深了…楓小姐是否答應跟緋村先生的人品有關?!
「說說看。」擱下茶杯,桂緩緩交疊起雙臂。
「善良正直,真誠…又冷靜!」
幾松搜索著一年多前的記憶,初見那名後來被稱做『拔刀齋』的少年。
桂輕輕點頭:「基本上,他們倆人的特質相近,不過…」
嘴角勾出一抹淺笑,他微微歛下眼瞼,「楓小姐比緋村更加沉穩,她有足夠的寬容。」
「所以楓小姐像大海囉?」幾松已然心領神會。
「是的。」桂拉起面前的女人坐到自己懷中,心情是卸下胸口大石般的輕鬆。
大海容納百川匯流。
無論緋村是澎湃奔騰的高山飛瀑,還是低迴浚湧的寒冰冷泉,最終都將徜徉於海洋的潮汐之中。
大海不會拒絕,也無從拒絕。
[JUST TALK]
潮汐更迭的浪濤聲中,有否聽見那無言的低低泣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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