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愛並感謝原作,因而激發做夢與手癢的症頭。無論是延續原著的描述、還是轉載腦中的幻想,一切的一切,只是說故事。 但願曾經的嘔心苦思,換閱者一抹愜意淺笑,那是最美的共鳴。
2014年6月14日 星期六
[薄櫻鬼] : 緋櫻吹雪 / 第四幕--返鄉之路
朱琬萍苦著臉的瞪視眼前焦黑的竹筴魚,手背擦過額際的薄汗,連帶留下了一抹碳黑。
此刻身旁宛如餘音繞樑不絕的朗笑聲,更是大大加深她的懊惱。
明明就是這死傢伙誆騙她,說炭火已經穩定、還說烤魚比煮飯簡單,她才跟他交換工作,現在她的作品反倒變成娛樂他的效果了……
繼之前把湯煮糊、把菜燒焦、外加端出半生不熟的白米飯,她簡直快被沖田給糗死。
看來這升爐起灶的廚藝之深奧,還真不是她這個只會使用微波爐與烤箱的都會人,可以三兩下就駕輕就熟的!
「總司,飯應該開始焦了。」齋藤低平的嗓音截斷了沖田宏亮的笑聲。
盛滿每個高腳膳裡的湯碗,齋藤走到靠近門口的炭盆,伸手端過朱琬萍手上的盤子、同時遞出一條手巾,對她指了指額頭的位置。
「謝謝。」微垮著肩膀,朱琬萍接過手巾。
「別再勉強,妳快變成廚房輪值者的災難。」齋藤話說得輕鬆淡然,卻是一針見血的刺骨穿心。
「齋……齋藤先生?」雪村愕然的看了齋藤一眼後、又迅速地望向朱琬萍,尷尬地笑一笑。
真是的,這種話能照實轉述嗎?琬姊姊也是出於好意啊!
『沒關係的,千鶴,我還真的是幫了不少倒忙……』
朱琬萍吐了口氣,放下手巾往外走,『我去打掃庭院。』
『琬姊姊!』雪村急忙喚住朱琬萍的腳步,『妳……妳已經能聽懂齋藤先生說什麼了嗎?』
『還沒。但是,』朱琬萍回頭,唇畔浮著雲淡風輕的笑容,『妳的表情寫得很清楚。』
「奇怪,」目送朱琬萍走出廚房的身影,沖田一臉無辜地搔搔頭,「是我笑得太大聲的關係嗎?」
「沖田先生一直嘲笑琬姊姊的廚藝,說不定很努力在學習日語的琬姊姊都聽得懂喔……」
雖然她沒有全部照實翻譯給琬姊姊聽,但是沖田先生也笑得太張狂了,琬姊姊或多或少知道自己被嘲笑而自尊心受創吧?
「我看,」雪村不安的放下手上正在分裝的菜盤,「我去安慰她一下比較好。」
「她不會把總司的嘲笑當成一回事。」
齋藤突如其來的結論,讓雪村停住了解開圍裙的動作。
「午飯差不多好了吧?」藤堂端著雋朗的笑臉踏進廚房,「肚子餓扁囉!」
「把飯盛一盛就行了,」沖田拉過藤堂,將飯匙塞進他手中,「拜託你了,我突然肚子痛!」
「喂——總司!」藤堂才回頭,沖田已跑得不見人影,「今天是輪到你當值耶——」
※ ※ ※ ※ ※ ※ ※ ※ ※ ※ ※ ※
根據庭院融雪的情況研判,現在的河水還是會把人給凍僵吧?
但是經過反覆的琢磨,她認為河流應該是連結兩個異世界的關鍵。因為很顯而易見的是,她先在原本的世界落河,然後在這裡的河邊被發現。雖然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好好的站在愛河邊淋雨,怎麼會掉下去……
不過,她若從這裡投河,或許就能回到原本的地方吧?!
『所以要回到那條河去試試……』
一邊掃落覆蓋於井口上方、木板上的積雪,朱琬萍一邊喃喃自語。
「妳不是在罵我吧?」
沖田的聲音倏地在她身後響起。
肩頭用力一顫,朱琬萍撫著心口緩緩轉身:「總司?有什麼事嗎?」
是豬頭啊!這樣從背後突然出聲會嚇死人的好嗎!她忍不住在心底碎念幾句。
「也沒什麼事,我剛好肚子痛去一趟茅廁,想到妳在打掃庭院,就順便來看看妳有沒有掃乾淨,既然廚藝很差,那至少要能做些清掃工作,不然妳身為女人……」
看著眼前這張沉靜卻表情困惑的面容,沖田竟然有股想賞自己一耳光的衝動,並且暗自慶幸她聽不懂自己的舌頭又在使壞。
「不是,我的意思是其實我也會把飯燒焦,嘴上說說只是為了好玩!我——」
突然對自己的言不及義感到煩躁,沖田雙手叉著腰踱到迴廊前,坐下。
「我說什麼妳也聽不懂,對吧?」
唇角微揚,朱琬萍轉過身繼續揮動著手中的掃帚,「那麼,你到底想說甚麼呢?」
「對不起。」沖田重重吐出一口氣。
「沒關係的,總司,」朱琬萍回頭,臉上盈滿笑意,「我不在意。」
會道歉?真是個好孩子。
不過誰會對虛擬世界裡的人事物認真呢?
她只是懊惱自己低估廚房工作的難度,必須反省自己的判斷與學習能力,有再提升的必要!
「真的?」橄欖綠的眼瞳,清晰的閃爍著沖田的若有所思,「不是為了安慰我?」
「真的,我不在意,總司向來愛開玩笑。」或者說……偶爾會嘴賤!
提著掃帚,朱琬萍走到沖田面前:「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 ※ ※ ※ ※ ※ ※ ※ ※ ※ ※ ※
「投河?!」
沖田忍不住出聲大笑,用力拍著自己的腿:
「這麼冷的天去投河,沒淹死也會先凍死啊,如此搏命的方式也只有小琬想得到吶!真是有趣,太有趣了……」
『琬小姐,妳確定這方法行得通嗎?』儘管以眼神止住沖田的笑聲,山南心裡卻有著相同的疑慮,
『雖然最近不再下雪,但是河水的溫度還是偏低,是否考慮等過陣子氣候變暖了……』
『謝謝你的關心,山南先生,但是我尚有要事在身,實在不能再等下去。況且,』朱琬萍垂下眼睫,『毫無音訊的失蹤了十三天,必須盡快與家人取得聯繫。』
其實,她並不確定她口中所謂的「家人」,是否在她失蹤的這段日子會急著想聯繫她。
她是父母唯一的婚生子女,而她那同父異母的妹妹,則在法律上擁有父親遺產的特留分。
如果她失蹤的時間長達法律認定的視同死亡、或者真的身故,那麼,她這個妹妹將繼承至少六億的身家。
『既然如此,確實也不方便久留……』山南掩住心底逐漸翻騰的情緒,低聲問道:『時間呢?』
『總司今天不用帶隊巡邏,我想請他等一下送我過去,』朱琬萍抬眸,『可以嗎?』
聽完山南的轉述,沖田不發一語的起身,唰的一聲拉開紙門,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看來,認同琬小姐的,』山南瞅了一眼已闔上的紙門,『不只我一個。』
『山南先生?』
『請別誤會總司的行為,他並非對妳有敵意。我想,』山南露出招牌的和煦笑容,『他應該也是很喜歡與琬小姐相處的。』
『我明白,謝謝你,山南先生。』朱琬萍回應同樣溫和的笑臉,『有他在,笑聲總是不斷。』
『那麼,請準備一下,總司在後門等妳,雪村君應該也會想要同行。』
山南輕輕推了推鏡框,語帶扼腕,『可惜齋藤君已經帶隊外出,畢竟那晚是他揹妳回來的。至於幫妳送過晚飯的永倉君,應該也會……』
『不,請別勞師動眾!』
她只想趕快回去,所以一有眉目當然就雀躍得迫不及待。有人將她帶到那條河邊就好,她可是半點都不希望他們還列隊來個十八相送。
朱琬萍恭敬的對山南伏身,正式行禮。
「感謝〈新選組〉的照顧,謝謝你,山南先生!」
『琬小姐,請不要忘記我……我們大家!』
對著朱琬萍拉開紙門的背影,山南終於道出壓抑許久的不捨。
『不會的,我不會忘記。』朱琬萍回過頭,子夜般的黑瞳,眸底隱約有星光閃耀,『我會把〈新選組〉的各位、與這十三天的回憶,一起收好珍藏在心!』
※ ※ ※ ※ ※ ※ ※ ※ ※ ※ ※ ※
夕陽的餘暉,為天邊的浮雲妝點著紫紅色的彩暈,在涓流的河面上撒落了淡橘色的亮粉。
一路上,紅著眼眶的雪村,除了偶爾詢問是否真的不再等等齋藤或其他人來送行之外,大多數的時間很沉默。至於始終繃著一張俊臉的沖田,更是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她知道總司在鬧彆扭。除了少許的訝異,她有更多的不明白。
不至於因為少了個可供他取笑、或是與他打鬧的對象,就連句「再見」或「保重」都不肯對她說吧?
真是的!虧她原以為,憑他倆在廚房裡共同製造麻煩的交情,他多少會跟她話別個兩句、或是嘴賤的歡呼著送走了災星還是怪物甚麼的……哪知他除了臭張臉,什麼話都不吭。
算了,都知道是虛擬世界認真不得,哪還在意臨別前有沒有話說呢?
收回目光,朱琬萍不自覺的輕嘆。
「為什麼不先跟我商量一下?」
沖田的驀地出聲,讓正要走下橋面的雪村與朱琬萍,瞬間往他臉上聚焦。
『商量?!』聽完雪村的轉述,朱琬萍杏眼圓睜。
她有沒有聽錯?好不容易絞盡腦汁、想出回家的線索,再怎麼樣都絕對值得試一試的啊……
哪還需要商量什麼?
更何況,火星是很危險的,她這外來生物還是趕快回地球去吧!
「總司……」
瞅著那雙顏色暗沉的綠色眼瞳,彷彿原本多雲的天氣乍然飄落幾滴微酸的細雨。
他那憂黯的神情,讓朱琬萍很想伸手拂去他眸中的陰鬱,一如她剛才為千鶴抹去臉上的淚跡。
都是真性情的兩個好孩子,只是表達的方式略有不同。
「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綻開一朵燦日般的笑容,朱琬萍由衷的說,「這段日子很開心,謝謝。」
「既然妳執意這辦法行得通,萬一發生什麼意外……」雙手抱胸,沖田背過負氣的身影,「我可不會搭理喔!」
「我知道。」關於他的口不對心,她了然於心的在笑容裡帶過。
與一臉困惑的雪村並肩走到河邊,朱琬萍邊除下外掛邊解釋。
『總司以這種方式,表達對於朋友突然離別的不適應。千鶴……』交出手中外掛,她略彎腰桿讓視線與雪村齊平,『日後妳一定會與父親相遇,這段時間就安心地待在屯所裡,〈新選組〉的大家就拜託妳了。』
『還會再見面嗎?』咖啡色的眸子瀅著水珠,雪村輕聲問道。
『我想,沒有機會。』垂下視線,朱琬萍迴避著雪村眼裡的淚意。
她拒絕自己的心,為這虛擬的世界沾染送別的離愁、以及依依不捨的情緒……這樣太扯了,不是嗎?
『我會想念妳的,琬姊姊!』雪村再次撲進朱琬萍懷裡。
她自幼沒有手足,與琬姊姊的短暫相處,彷彿彌補了童年孤單的許多缺憾。
『我也會牢記這一切,我發誓。』朱琬萍輕輕拍撫著雪村。
佇立於橋面的沖田,抓在欄杆上的指節因為不斷用力而泛白。
當朱琬萍隱身入河之際,他也同時對著潺潺流水大喊:「小琬——」
「嘩啦」一聲,河面上迅速竄出人影。
「琬姊姊!」雪村驚呼。
「小琬!」沖田縱身一躍,在淺灘將朱琬萍拉上岸。
「妳沒事吧?」雪村趕緊為一身濕透的朱琬萍裹上外掛。
「沒事,謝謝妳。」朱琬萍拉緊衣領,還在滴水的馬尾貼著頸背。
「看吧,這方法行不通,還好沒出甚麼亂子。」沖田也脫下自己的外掛披在朱琬萍身上。
眼帶笑意的攬住一隻狼狽的落湯雞往岸邊遠離,沖田說話的口吻變得閒適而輕鬆:
「走吧走吧,肚子餓了,趕快回去吃飯吧!」
※ ※ ※ ※ ※ ※ ※ ※ ※ ※ ※ ※
「這麼說來,小琬差點淹死囉?喂!你幹嘛搶我的東西吃——」
對於藤堂突如其來的筷攻,永倉急忙也用筷子護住受到侵襲的土魠魚。
「甚麼搶你的東西,是你平常都搶我的菜吃吧!」
藤堂速度飛快地將到手的魚肉往嘴裡塞。
「混蛋!既然如此,那我也——」
永倉立刻夾了藤堂的玉子燒當作反擊。
「可惡!那是我要留到最後再吃的……」
『那麼,』端坐在最前方的山南,對於眼前上演的全武行彷彿視若無睹,『琬小姐沒事吧?』
『沒事,』朱琬萍睨了沖田那好整以暇的神情一眼,『情況沒那麼糟。』
當然沒事啊!不過就是下河後再上岸,搞得一身濕,然後沒走成還繼續坐在這裡吃晚飯而已。
好歹她的自由式跟蛙式可以來回游上二十五公尺,那傢伙竟然說她差點淹死!
『不過這樣看來,投河是行不通的,對嗎?』啜著杯中熱茶,山南微笑。
『也許是時間點的關係,我想換個夜晚的時段再試試。』嚥下口中飯菜,朱琬萍抬眸。
『夜晚?』還試?!山南未脫口的驚愕,化作眼底一縷異彩。
『是的,』朱琬萍點頭,『因為後來想想,我是在夜裡的河邊被發現的,不是嗎?』
也許,單單只是從哪裡來、由哪裡回去的地點因素,還不足以敲開連接兩個世界的大門。
加上時間因素,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走,這次應該錯不了了吧?
「小琬!」坐在朱琬萍右手邊的沖田,揪住她正舉箸夾菜的右手,「妳不想想別的方法嗎?」
「就算妳不認為自己屬於這裡,離開也是遲早的事,但是至少事先說一聲。」
位於朱琬萍左邊座位的齋藤,微微側首瞥了她一記,眼神同聲音一樣淡冷。
「這回別再偷跑了,」原田笑得溫柔,「讓大夥好好送妳一下吧!」
「是啊是啊——」永倉自藤堂的手中搶回被吃掉一半的配菜,
「一起生活了十幾天,總要話別一下的嘛!」
「新八先生!你聽得懂小琬的中國話嗎?」三比二,這回合是他小勝。藤堂掛著得意的笑容大口扒著飯。
望著對面剛剛落幕的搶菜戲碼,聽著這些虛擬古人與她話家常,朱琬萍的頰畔漾滿笑意。
從小她就是一個人對著滿桌的美食佳餚,沒有人與她共享,也不會有人同她搶食,更不會有人跟她邊吃邊聊。
如今她才明白,這麼多人一起吃飯的熱鬧,原來會讓飯菜變得更香更好吃。
若不是今晚又有失控的羅剎逃逸在外,其他人必須盡快將之圍捕擊斃,這河岸邊佇立的人影可就不只他們兩個,而基於安全考量,千鶴也被強制留在屯所不能外出送行。
「唉……」想起臨行前,千鶴雖然忍住了淚水,卻給她一個揪得死緊的擁抱,朱婉萍嘆了口長氣。
齋藤側眼一橫,已脫下鞋襪的朱琬萍正拉開外掛,裏頭的穿著,是她初來乍到的套裝打扮。
「這段時間,真的謝謝你。」朱琬萍將外掛交給齋藤,深深一鞠躬。
「嗯。」齋藤頷首,俊逸的臉龐是慣常的淡漠。
「那麼,我走了,保重。」朱琬萍揮揮手,努力拂開心裡那股也想給齋藤一個擁抱的念頭。
「嗯。」齋藤仍是頷首,眼底輕掠一抹悸動。
轉過身,朱琬萍一步步朝河裡走去,很快的水深及腰。
「琬!」齋藤突然縱聲,緊握在腿側的右拳,是他極力控制自己不要衝過去拉她上岸的證明。
「再見。」回眸一笑,朱琬萍用唇角抿去聲音裡,那股莫名翻湧的淚意。
終於,纖細的儷影在深若泓潭的眸光中,輕聲的沒入河面下,消失無蹤。
※ ※ ※ ※ ※ ※ ※ ※ ※ ※ ※ ※
「琬!快醒醒——」
齋藤在朱琬萍胸腔按壓十數下後,再度覆住她的口鼻吹進三口氣,接著繼續按壓胸腔,「快回答我,琬!不准妳死,聽到沒有!琬——」
「咳咳——咳咳咳……」隨著咳嗽聲響起,朱琬萍的口中噴出水漬。
停止手上的動作,齋藤立刻扶她坐起身,拍著她的後背助她將河水吐乾。
若非他沒有馬上離開,若非他很快注意到她揹在肩上的包包被水流沖著走,若非現在不是雨季、河水的流速與流量相對比較小……
「沒事吧?」齋藤不著痕跡的嚥了口唾液,一併嚥下方才幾乎跳出喉頭的驚恐。
「沒事……」朱琬萍搖搖發脹暈眩的腦袋,一道尖銳的抽痛讓她瞬間清醒,「腳——」
「看來是抽筋。」齋藤右手托住朱琬萍的腳踝、左手握住她的腳背,前後幾次壓折。
「是的,謝謝。」黛眉緊蹙,朱琬萍死命不讓自己痛呼出聲。
「外頭冷,先回去。」齋藤扶著朱琬萍站起來,接著背對著在她跟前,蹲下:「上來。」
「甚麼?」朱琬萍愣了一下,隨即在齋藤回眸的眼神中會意過來,急忙擺擺手:
「不用麻煩,我……我可以走。」
「那好吧。」齋藤起身。
正當朱琬萍思考著怎麼施力才能減輕疼痛時,齋藤霍地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並開始邁開步伐。
「齋藤先生?!」朱琬萍幾乎差點尖叫,「請等一下!齋藤先生,我可以走……」
淡淡瞥了懷裡的人一眼,齋藤並沒有停下腳步。
雖然裹著外掛,朱琬萍仍然感覺到自己胸口的濕冷,正逐漸被來自齋藤胸膛所透出的溫熱給融化。
而他此刻緊抱她的這個姿勢,讓她驀然意識到自己是怎麼被救醒的,霎時間令她莫名的羞赧。
「齋藤先生!請等一下,齋藤先生!齋藤……」
朱琬萍那不敢環住齋藤頸項的兩隻手,很努力的拍著他的肩頭。
「阿一!」她簡直快被他的相應不理給惹毛。
「什麼事?」齋藤終於停下腳步,俯首睇著她的藍眸,隱隱泛著一絲笑意。
「那個……」迎視那雙在月光下閃動著寶藍色星光的眼瞳,朱琬萍緊張的猛吞口水。
要命的!「放我下來」跟「你揹我」日文怎麼說啊?
朱琬萍正想乾脆嘗試來個比手畫腳時,齋藤緩緩將她放下。
並在她站穩之後,再次來到她跟前,屈膝。
「很抱歉,麻煩你……」朱琬萍微微發燙的臉頰,輕輕貼在齋藤的背上,「謝謝你。」
「我會加快腳步,」齋藤拉過朱琬萍的兩條手臂,環住自己的頸項,「當心點。」
暮冬的星空下,朱琬萍頰畔的彩霞無聲地染紅耳際,而齋藤俊逸的唇角,悄悄的掛上一抹淺笑。
※ ※ ※ ※ ※ ※ ※ ※ ※ ※ ※ ※
「小琬?」聞聲而來的沖田挑挑眉,「怎麼回事?」
「溺水,」齋藤在房門口將朱琬萍放下,「因為腳抽筋。」
「是嗎,真的是好險吶!」沖田拍拍朱琬萍的肩頭,笑著:「差點,變成一具無名浮屍呢!」
「琬姊姊!」雪村急忙攙著朱琬萍,「妳還好吧?」
「我沒事。」朱琬萍笑得有些狼狽。
「千鶴,麻煩妳先扶她進去換下這一身濕衣,然後請山崎來看看她的腳。」齋藤轉身,「我去向總長報告一聲。」
「齋藤先生,」朱琬萍輕喚,齋藤駐足回眸,「謝謝你。」
「阿一。」齋藤再度轉身,信步而去,「妳剛剛是這麼稱呼我。」
「請先把濕衣服換下!」對著齋藤的背影,朱琬萍提高音量補了一句。
「知道了。」齋藤偕同沖田離開,沒有回頭。
通往大廳的走廊上。
「一君果真是信守承諾啊。」沖田的語氣一派輕鬆,卻難掩話中有話。
「我不想生病。」齋藤仍舊面無表情。
「奇怪,」雙掌交扣置於後腦,沖田瞥了身旁的人一眼,「不是因為某人特別交代的關係嗎?」
「那兩名脫隊的羅剎情況如何?」齋藤回望沖田的視線,眸底波瀾不興。
「解決了,屍體已經交給監察處理掉。」沖田不著痕跡的微嘆。
拉開紙門,大廳裡除了山南,連原田、永倉、藤堂也端坐其中,並且個個面色凝重。
「怎麼這種表情啊?」沖田與齋藤交換一個警覺的眼神,「發生甚麼事了?」
山南闔上手中的信紙,抬起一雙蒙上愁霧的灰眸,緩緩低語:
「大阪連夜傳來的壞消息,井上君陣亡了!」
[JUST TALK]
有時候,急著走並非為了想念欲歸之所。
而是害怕,眷戀後的離別,那份揪心之痛。
[薄櫻鬼] : 緋櫻吹雪 / 第三幕--外出許可
「已經兩天沒有參加巡邏,一君的身手不會因此生疏了吧?」
沖田走到正在繫鞋帶的齋藤身邊,愜意的笑著。
「當然不會。」齋藤眼角微抬,「過去兩天,我也是任務在身。」
「雖說是任務,但是整天盯著一個連話都說不上兩句的人……」沖田撇撇唇,「應該非常悶啊。」
「都是工作,」繫好鞋帶後起身,齋藤拿起愛刀掛在腰間,「沒有區別。」
「呵,果然是齋藤先生才會說的話呢!」
沖田看著剛剛拉上紙門的席廳,嘴角的弧度往上延伸了一些:「新八說,那位小姐很安靜吶。」
「她的話的確不多,尚未惹過麻煩。」齋藤順著沖田的視線方向望去。
「今後輪守的人不再那麼無聊了吧!那兩個人關在一起除了方便看守,最重要的是,至少講話有人聽得懂。」
「該怎麼處置最妥當,副長自然會審慎考量。」
收回目光,齋藤旋踵朝大門走去:「我們只要確實執行命令就好。」
「一君,」沖田轉身跟上齋藤的腳步,「你相信她所說的那些事嗎?」
「截至目前為止,」齋藤回頭覷了沖田一眼,「並未出現不能相信的理由。」
「原來如此……」沖田偏著頭,笑中有笑,「說得也是呢。」
※ ※ ※ ※ ※ ※ ※ ※ ※ ※ ※ ※
『……綜合以上所述,請妳們兩位務必配合,而〈新選組〉除了提供協助之外,也會負責保護妳們的安全。』
『我沒意見,反正既來之,則安之。』看著一臉大便的土方,朱琬萍極力忍住想發覷的笑意。
所謂的保護,其實就是監視吧!眼前境遇如此,無所謂,有人免費當保鑣。
『那麼,請問我們……』為了配合朱琬萍,雪村跟著使用中國話交談,『我該做些甚麼事呢?』
要她繼續扮男裝當然沒問題,但是要做土方先生的侍從?那她得學會些什麼嗎?
「什麼都不必做。」土方從齒縫間用力迸出幾個字。
『土方先生習慣什麼事都自己動手。』山南瞥了身旁被自己倒將一軍、因而臉黑如炭的土方一眼,
『而琬小姐的身份,只是為了確保她在屯所內不受滋擾。』
『這麼說來,那我們?』雪村不安的瞧了瞧朱琬萍。
『待在房裡即可,三餐會有人送過去,如果……』
『山南先生,照這樣安排的話,我恐怕將在屯所叨擾各位太久,而千鶴也無法找到父親。』
朱琬萍遞給雪村一枚具有安撫意義的微笑,再轉頭目秋著正以日語交頭接耳的兩個男人:
『我只要找到回去的辦法便可離開,而千鶴上京的目的是為了尋找父親的下落,我們在〈新選組〉
暫時做客都是因緣巧合,不應該打擾太久的……您說對嗎?』
開玩笑!一直被關在房間裡,哪能找得到什麼回去的辦法啊?!
就算他們不介意多張嘴吃飯,她還不想待在這個不屬於她的世界,成天看他們耍刀舞劍的咧!
先前不動聲色的任他們說關就關、說綁就綁,是因為她在等待千鶴出現。
好藉此證明,從她口中說出的天方夜譚雖然荒謬至極卻是句句屬實,除了強化他們對她的信任感,也多少消弭他們心中對她的存疑。
再說,她才剛簽進來一宗大合約,手上的三個案子也都即將進入結辯陳詞要準備宣判,哪有美國時間陪他們繼續耗在這裡、大玩關禁閉的遊戲啊!
『這麼說是沒錯……』山南的表情微愕,為著朱琬萍的黑眸深處,那一瞬異常耀眼的亮光。
『更何況,既然要麻煩〈新選組〉協助與保護,我們自然也不好就這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請讓我們幫忙分攤一些雜役的工作吧——這是一舉兩得喔!』朱琬萍的頰邊浮出兩枚酒窩。
『琬小姐的……意思是?』山南再度與土方對望。
他必須承認,如果這是一場談判,那麼朱琬萍已經成功掌握了斡旋的脈動與先機。
『叫我小琬吧!』笑意延伸至眼底,讓朱琬萍的笑容多了幾分教人不忍拒絕的懇切:
『我們可以藉由跟隨組長們出勤巡邏、或者協助屯所外出採辦物資用品時,在不妨礙任務與工作的前提下,利用機會去打探消息。』
她側首看了千鶴置於腿上的小太刀一眼,視線向上望進一雙咖啡色的大眼睛裡:
『千鶴曾經拜師學藝,基本的防身自衛應該沒問題的——對吧,千鶴?』
迎著朱琬萍那雙繁星閃爍的黑眸,千鶴用力地點了點頭。
『是、是的,我們不會給各位組長添麻煩的!』
琬姊姊好厲害呢!不但條理分明的表達自己的立場與想法,就連提出來的建議,也頭頭是道的讓人找不到理由反對……而且,她還知道自己學過劍術防身啊!
「會不會妨礙,不是妳們說了算!」土方沉著臉。
坦白說,他不否認朱琬萍說得有道理,並且對於她的膽識與見解,或多或少也抱持些許激賞。
但是——他實在難以接受這樣被牽著鼻子走、太過一面倒的局勢!
『那麼……』聽完千鶴的翻譯,浮在朱琬萍臉上的笑容,依舊輕淺柔軟,『要不要試試身手呢?』
※ ※ ※ ※ ※ ※ ※ ※ ※ ※ ※ ※
『聽好了,千鶴……』
朱琬萍雙手握住雪村的肩頭,睇著她的眼神盈滿溫柔,『別想著輸贏的事,比試的目的在於展現自保的能力,並非為了打倒齋藤先生。況且基本上,無論如何妳都打不贏、也傷不了他的。』
『好的,我知道了。不過,』雪村偷瞄一眼正脫下淺蔥色羽織的齋藤,『齋藤先生的氣勢好嚇人……』
『深呼吸,然後心無旁鶩、全神貫注於妳出招的那一瞬間——』
拉著雪村的右手按在刀柄上,朱琬萍微笑:『把刀握緊。』
「不需要客氣,放馬過來吧。」眼角略垂,齋藤歛住眸中隱隱波動的銀光。
雖然只是試探對方的身手,他亦不會輕忽怠慢。該使幾分力道為好……齋藤認真地盯著雪村握刀的態勢。
「那就拜託您指教了!」美麗的咖啡色眼瞳透出堅毅的霞輝,雪村用力的吸進一口氣——
吆喝聲響起的同時,她的腳步向前跨出,毫不遲疑。
鏘——
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在大廳四面迴盪。
隨著手中被擊飛的小太刀落地,雪村一回神才發現齋藤的武士刀,隔著四指不到的距離,正對著她的咽喉。
「好……好強啊!」
毫不掩飾的震驚扭曲了雪村俏麗可人的小臉,她下意識地回頭望向端坐一旁的朱琬萍。
朱琬萍正溫柔的笑著,輕輕地為她鼓掌表示讚賞。
「很吃驚嗎?」沖田起身為雪村拾起小太刀,遞出:
「一君的拔刀術可是能夠直接取人性命的厲害招數,要是他認真起來的話,妳早就死囉!」
的確,她的手臂親自領教過。朱琬萍頷首表示同意。
不過她認為齋藤並非不認真,而是適時收住了力道。否則以他今日揮擊小太刀的勁力來看,
那天她的手臂就算外表無傷,恐怕裏頭也得筋斷骨裂吧!
「我很認真,因為她出招堅定,劍裡沒有一絲迷惘。」
齋藤收刀入鞘,側首對著雪村說道:「雖然我只用了不到五成力,但是妳已經值得讓師門引以為傲。」
「哎呀呀……不得了!」沖田笑容滿面地拍著雪村的肩膀,「一君的肯定可是一種權威保證喔!」
「那、那麼意思是……」雪村瞪大一雙晶燦水眸,眼底蕩漾的驚喜正逐漸沸騰當中,「我通過考核了嗎?」
「三番組長齋藤一報告,」齋藤轉身對著山南與土方行禮,「雪村千鶴通過考核。」
「嗯,辛苦了。」土方頷首,看了看身旁的山南,「接下來就交給總司吧。」
「也好。」山南微笑。
「好了,換我主考是吧……」
沖田的笑容很快僵在嘴邊,因為他看見朱琬萍竟然赤手空拳的走到他面前。
「我說這位小姐,好歹我也是〈新選組〉一番組長好嗎!」有沒有——這麼看不起人啊?!
雖然臉上的笑意並未悉數褪去,但是心底逐漸漫延開的不悅,已讓沖田的眉宇開始糾結。
似乎明白沖田必然存在的不愉快,朱琬萍站定位置後立即福身一個鞠躬,九十度。
『並無不敬之意,但我沒有學習過任何刀法劍術,會的只是一些近身肉搏的防身術,還請賜教。』
「這樣啊,那我也不要佔妳便宜。」
聽完山南的轉述,沖田拿起腰間的配刀放走回場邊的座位,放下。
肩上繫著方才雪村為她綁住衣袖的櫸(註),朱琬萍的唇畔掠過一抹深淺難測的笑意。
這短暫的一瞬間,不偏不倚的落入齋藤眼裡。「總司,別大意,也許琬小姐不好對付。」
「的確不好對付啊!」沖田回頭,丟下饒富興味的一笑,「不小心碰了甚麼不該碰的地方,會被當成色狼、大叫非禮的好嗎!」
「總司,你閉嘴。」這笨蛋就不能正經一點嗎?土方劍眉微蹙,「快開始吧!」
「是是是。」沖田轉身面對朱琬萍,「那麼,失禮囉!」
話甫落,沖田往前跨步的同時迅速揮出右拳,直往朱琬萍的左肩招呼而來。
朱琬萍靈巧的側肩,閃過拳頭的同時,雙手一前一後扣住沖田的右臂,跟著以右肘擊向他的右肩窩。
沖田立即伸長左臂彎勒住朱琬萍,朱琬萍順勢以左肘撞擊沖田胸腹之間橫膈膜的位置,在他因為吃痛而放鬆對她的勒頸之力時,將自己的背部抵住他的胸膛、左手扣住他的右腕、右手繞過腋下緊抓他的右肩胛——過肩摔!
重物墜地的悶響過後,除了錯雜細微的喘息聲,廳內一片啞然。
「哎呀……是我被制伏了呢。」半晌,沖田慵懶依舊的嗓音自嘲似地響起。
「失禮了。」朱琬萍站直身體,用力的深呼吸調勻氣律:「……多謝指教,承讓了。」
「那麼,許可妳們外出,應該是沒有問題……」紫色眼瞳瞥過被擺平在地的沖田,土方起身:
「先安排妳們跟隨巡邏隊在城內活動,無論如何都要遵從統轄小隊的組長的指示,明白嗎?」
『真是皆大歡喜的結果,對吧,琬小姐?』帶著微笑,山南跟著走出大廳。
「是的,非常感謝您!」朱琬萍與雪村同時對著那一前一後離去的身影彎下腰肢。
『太好了!琬姊姊,』雪村興奮的拉住朱琬萍的衣袖,『妳好厲害啊!』
『僥倖而已,我盡全力大概也只能撂倒沖田組長這一次,僅此一次。』
莞爾淺笑,朱琬萍旋過身蹲在盤坐於地的沖田身旁。
「謝謝你,沖田先生,沒事吧?」
「這樣就有事,〈新選組〉一番組長之名會哭的。」
沖田俊美的臉龐堆滿笑意,「妳就直接稱呼我總司吧,可以叫妳小琬嗎?」
「好的。」聽完雪村的轉述,朱琬萍的笑容裡多了幾分安心。
「需要我扶你嗎?」齋藤拿來沖田的佩刀。
「當然是不用啊!」沖田以刀鞘支撐,緩緩站起來,「我只不過是肚子餓了。」
「啊!一結束工作就被請來協助考核我們,真是抱歉——」雪村又是一個哈腰。
『我們去端上兩位組長的午飯吧,』朱琬萍拍拍雪村,『順便熟悉一下廚房的環境……』
「你手下留情了嗎?」齋藤睇著那兩道在驕陽下遠去的身影。
「那位小姐——」沖田摀著腹部,唇邊的苦笑中摻著一縷莫名的情緒,
「小琬她,才沒有留給我放水的空間呢……」
註:櫸,日本人穿著和服工作時,用以將長袖子撩起,斜繫在兩肩上、於背後交叉的一種帶子。
※ ※ ※ ※ ※ ※ ※ ※ ※ ※ ※ ※
原來,她的包包也跟來了。
如果說,千鶴是重要的人證,那麼這個包、與這堆拉里拉雜的私人物品,應該就是鐵錚錚的物證——
證明她來自於不同時代、不同世界。
於是,保她無罪開釋。
從包內物品被水殘害的程度研判, 看來LV的人造皮,防水功能還不賴。
化妝包沒有浸溼,粉餅腮紅吸油面紙都還能用,皮夾裡的鈔票證件信用卡一張都沒少,不過手機無法開機,就不知道是泡壞了,還是因為電量已經耗盡。
翻著頁緣殘留水漬痕跡的記事本,前一週、前前一週、前前前一週、前前前前一週……
她還記憶猶新,關於那個嘴裡咬著法國吐司、手中端著一杯拿鐵,帶著筆電開車進出事務所與法院的自己——
朱琬萍突然感慨起過去的兩三天,竟然像一下子飛逝了兩三年的光陰,讓人感到空虛與不安。
『抱歉打擾了。』山南漾著和煦的笑臉,在房門口輕輕遮住了午後的陽光。
朱琬萍闔上手裡的記事本,抬眼:「山南先生、齋藤先生,午安。」
「午安。」山南在朱琬萍放好的墊子上曲腿而坐,『怎麼不見雪村君?』
『她去廁所……呃,或者說茅房……』
朱琬萍頓了一下,視線落在齋藤面前那疊熟眼熟面的布料,『有事嗎?』
『我請齋藤君陪同妳們外出添購換洗衣物。不過在那之前,』
山南朝齋藤示意,齋藤將摺疊整齊的衣服推到朱琬萍跟前,『先將妳的衣物歸還。』
「謝謝……」朱琬萍拿起最上面那一件,抖開。
是她的襯衫,雖然不若原本的筆直平整,但是看得出來已經打理過,沒被蹂躪成鹹菜乾。
『讓妳穿著不合身的男裝上街會顯得不倫不類,可是妳若穿戴自己的衣物外出,恐怕也會引起不少
側目……』山南交疊雙臂,偏著頭似乎頗為傷神。
或許吧!這年代讓她穿著G2000的短裙套裝、踩著木屐在京都的街道上亂晃,應該是會被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的。
不過比起要她穿著這件不知道大了幾尺碼的男用和服上街,她寧願穿著自己的衣服還來得坦然些。
『我先穿自己的衣服,買了合適的服裝後,先跟店家借地方換上。』朱琬萍直接給結論。
『也好,』山南點頭微笑,似乎對她的決定不感到意外,『換下來的衣服就請還給齋藤君吧。』
「齋藤先生?!」朱琬萍一雙黑眸瞠得銅鈴般圓亮,一朵紅菱因錯愕而微微綻放。
她一直穿著他的衣服?!那表示動手的人是他?!
彷彿同時想到同一件事、意識到同一個畫面,齋藤與朱琬萍不約而同地開始臉紅……
『雪夜裡不將濕衣服換下恐怕會生病,還請見諒。』山南的笑容依舊和煦。
※ ※ ※ ※ ※ ※ ※ ※ ※ ※ ※ ※
皎潔清亮的月光,在雲層暈出一輪淡青色的光圈,靜靜的吟誦著今夜的天晴風朗。
朱琬萍坐在迴廊的台階上,手裡拿著白天穿過的、她自已的襯衫。
左肩線附近,兩處破口很仔細地被縫合過。
破口來自羅剎的啃咬,那麼這縫合的細緻,出於齋藤一之手嗎?
手指摩娑著那絲質布料上的縫線,朱琬萍的心頭,竟然止不住的開始泛酸。
她來自一個從不縫補衣服的家庭,事實上,她後來才明白原來自己從小就穿戴名牌、過著別人口中所謂的優渥生活。
因為她有個名律師老爸,委託人爭相捧著大把鈔票請他打官司;還有個名媛老媽,據說繼承了外公與外婆的大筆遺產。
所以她住在父母用金錢堆砌的城堡被照顧得無微不至、卻難得與他們碰面與說話,家裡有二十四小時輪值的管家、而她從未吃過媽媽親手燒的一頓飯菜,她的衣櫥裡不時會出現媽媽添購的當季新款、但她從來沒有機會告訴媽媽她的衣服是怎麼弄破的……
這件絲料襯衫看來是毀了。
但她的心,那道肉眼看不見的裂縫,卻似乎被無聲無息地縫上了兩針,不再那麼滲雨透風。
『睡不著嗎?』
山南的聲音跟他的腳步一樣輕,來到朱琬萍身邊的台階坐下,『有沒有打擾妳?』
嘴角微揚,朱琬萍輕搖了兩下頭,緩緩的折疊著手中的襯衫。
『白天在街上發生的事,我已經聽齋藤君報告過了,據說琬小姐的口齒伶俐、辯才無礙,折服在場所有人……』山南的笑容裡盡是讚賞,『做為律師原來有這樣大的本事呢,能化干戈為玉帛啊!』
『我只是多嘴說上兩句,碰巧他們願意接受我的意見。』
掛在朱琬萍唇畔的微笑,淡得比月色還透明。
<< 律師,說穿了不過就是在法條的字裡行間玩弄註解、法庭上察言觀色耍耍嘴皮的行業! >>
她還記得爸爸對於她申請到柏克萊大學法學系,想以父親為榜樣成為一名律師時,留下的唯一結論。
『多虧妳的口才,店家可是感激涕零……』山南將托盤放在她腿上,裏頭工整的擺放著一件和服,
『為什麼不留下和服呢?』
她託齋藤將店家致贈的酬金與和服上繳,無疑是一種認同與尊重〈新選組〉的表現,當下令他們對她的好感度大大提升。
『我沒有機會穿,想送千鶴她說不合身……』
略垂螓首,朱琬萍撫過眼前這匹粉藍色的布料,『這麼漂亮的和服應該可以賣些錢吧?就當是我跟千鶴的伙食費囉!』
白吃白喝本來就非她所願,雖然她待不了多久、食量也不大,但是既然因緣際會讓她發揮本業,憑著一張嘴賺了點錢,該付錢的她也不要占人家便宜。
況且,留著這些日本古幣,難不成還能帶回現在的台灣花用?
『謝謝妳的心意,因應隊上的需求,酬金我們就收下了。』
淺灰色的眼瞳揉進幾縷溫柔,山南的笑容總是和煦,『和服妳就留著,穿不穿都是一種紀念。』
<< 衣服很美,應該很適合妳。>>
朱琬萍驀然想起傍晚的屯所後門旁,一路靜默無語的齋藤,沒頭沒腦冒出的一句話。
提起衣肩細細端詳,停駐於布面上的蝴蝶栩栩如生,彷彿隨時都能在蔚藍晴空中翩翩輕舞……
隨時都會飛走。
『妳對我們……對〈新選組〉的事知道得很透徹?』
『對於一百五十年後的人來說,〈新選組〉的各位早已經是作古的人。』
垂下手,朱琬萍側過頭看著山南:『而你們做過的事,自然成了可供閱讀的歷史。』
說瞭解倒也還好……動畫有演過的她多少就知道一些。
『那麼,希望我們的所作所為,沒讓後人感到失望……』
山南的微笑滲進一絲苦澀,眼眸深處依稀燃著點點火光。
瞅住那雙在鏡片後閃爍的眼瞳,朱琬萍看見了一股凌雲壯志,清晰地映在淺灰色的眸底。
她對日本史沒有特別鑽研,對〈新選組〉的認識來自於【薄櫻鬼】。
動畫以歷史人物為藍本改編,總不免加油添醋、修枝剪葉,她還當真是不曉得史實中的〈新選組〉諸公們,究竟在史學家眼中的評價如何。
而,這是動畫,他們是虛擬世界的虛擬人物,為何她凝望他的此刻,感覺這樣真切?
『明天我與土方君到大阪出差,這幾日無法照顧妳,語言不通可能讓妳甚感處處不便,有甚麼需要協助的事情,可以去找近藤先生商量。』
灰眸裡的關懷很真誠,笑容裡溢出暖人的溫度,山南緩緩起身:
『隨隊外出時,請務必緊跟帶隊的組長以策安全,雪村君就拜託妳了。』
『大阪?山南先生要到大阪?』印象中,山南不就是去了大阪之後,左腕受傷而廢掉左臂的嗎?!
『是啊,明天還要早起,晚安了。』
『等一下!』朱琬萍急忙拉住山南的衣袖,『別去!』
為了再續劍士生涯,山南變成了羅剎,最後化為塵土……依舊飲恨吧?!
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也許,她能夠——
『琬小姐?』山南輕推鼻樑上的眼鏡,一臉錯愕。
『山南先生別去大阪!』朱琬萍更加揪緊他的衣袖:
『真的別去大阪!你會因為負傷而廢掉左臂,再也無法揮刀!』
[JUST TALK]
拚完了營業稅,接下來還有營所稅與個人綜所稅……
依舊在每七~十天更文的目標裡熬夜掙扎著,
為了等待故事進度的知音、為了熱誠不滅的自己。
自我鞭策,持續努力中。
[薄櫻鬼] : 緋櫻吹雪 / 第二幕--雪櫻之夜
低頭將眼前的食物送進嘴裡,朱琬萍安靜的吃著她來到這裡的第二次晚餐。
門外坐著替她送餐的永倉新八,不時傳來打哈欠的聲音。
很無聊……是吧?那她也沒辦法,誰叫他們〈新選組〉要用軟禁的方式待客。
這一套手法,她已經在動畫的前兩集裡見識過,主角就是雪村千鶴,現在換成自己身陷其中,倒也還能平心靜氣的面對。
不過她幾乎不主動說話,說了也是白說,可不是?再加上不管他們說甚麼,她也是鴨子聽雷有聽沒懂,無法回應。所以語言不通的情況下,負責看守她的人難免就會百般無聊。
這時回頭想想,土方歲三還真是用人唯才,懂得派沉默寡言、謹慎冷靜的齋藤一來看守她這個外來生物。非但不用擔心他會因為任務太無聊而反彈,萬一她這外星人作怪搞鬼、或是想逃跑,齋藤一的能力也足以應付。
鬼才副長!她突然想起老妹提過這號人物的普遍評價。
果然是有點腦袋。動畫裡的人物設定,想必也是有參研過相關史籍資料吧!
喝完最後一口茶,朱琬萍將空杯放在疊好的盤子旁邊,端起高腳膳走向敞開的紙門,放下。
「謝謝你,永倉先生。」她朝永倉一個鞠躬。
基本上,她現在已經能記住他們每個人的名字日語怎麼唸,還有一些簡單的應對字彙。
「喔,妳吃完啦?」原本雙手抱頭、斜倚牆邊的永倉坐直身體,嘆了口氣:
「真可惜妳聽不懂我說的話,如果能夠說話聊天,應該就不會這麼無聊了!」
朱琬萍目秋了下永倉那張稚氣未脫的勁帥臉龐,報以一抹無奈的微笑,默默的在門邊側坐而下,
抬頭仰望著雪花輕舞的夜空。
對,側坐。避免盤坐造成春光外洩,也不要跪坐累死自己的膝蓋,所以只能側坐。
看著朱琬萍若有所思、略顯落寞的神情,永倉突然有感而發的抱起不平——
怎麼看都是人畜無害又柔順的弱女子,哪有必要這麼嚴加看管?來到陌生的地方、語言又不通,想必讓她很害怕吧!
「真不懂為什麼土方先生規定妳只能待在房裡,這不是悶死人了嗎?」
「副長有副長的考量,我們只須服從命令、並且確實執行即可。」
齋藤出現在迴廊轉角,聲音維持一貫的低平沉穩。他走到永倉的位置,曲腿就坐。
「辛苦你了,請去用餐吧。」
「好吧,我去吃飯了!」
掛好佩刀,永倉端起高腳膳,對著朱琬萍笑道,「那麼,晚安囉!」
「晚安。」朱琬萍依樣畫葫蘆的回應最後一句。
然後,四周陷入一片寂靜。空氣中,沁著一股新雪後的寒意。
朱琬萍搓搓漸冷的雙手,低下頭捏捏依舊隱隱發疼的手臂與肩膀,拉拉昨天被削破再補過的衣袖。
一身原本穿戴的衣物,早在先前就被人換下,不過她一點都不想知道動手的人是誰。
幸虧內衣褲還在,至少表示她沒有被剝個精光,讓她不至於羞得想戳瞎那個換她衣服的人。
就當那時候,她是嘗試穿著比基尼,躺在遊客如織的沙灘上做日光浴、練膽子好了!
「手很痛嗎?」
齋藤微微側首,眼角掃過她在身上東抓西扯的模樣,「還有,衣服怎麼了?」
「你說什麼?」朱琬萍祭出她昨天剛學會的字彙。
指了指她右手的動作,齋藤又說了一次,「手臂要不要緊?妳拉著衣服,怎麼了?昨天破的地方沒有補好?」
昨天下午他拿針線盒給她,讓她將袖子的破口縫上。
坦白說他還挺訝異,竟然有姑娘家的針黹功夫比他這男人還差,果然是來自其他世界的關係……?
兩手一攤,朱琬萍苦笑著搖搖頭,表示她聽不懂。
一兩個單字她偶爾能分辨出意思,但是一長串嘰哩呼嚕、外加日文慣用的助詞或敬語甚麼的,
她就只能投降。
她也正為此很苦惱啊!因為她偏偏就不知道「洗澡」的日文要怎麼說!
從昨天到現在已經一天一夜,就算是心理作用好了,沒洗澡讓她覺得渾身發癢耶!
洗手,她還能搓搓手掌表示,洗澡呢?
總不能要她做做搓身體的樣子吧?就算看起來不猥褻也鐵定很搞笑……
以齋藤一這種沒半分幽默感、還一板一眼的個性,準會當她是發瘋兼神經病。
唉……撐著撐著!要嘛,快找出回去的方法,否則,真的受不了的時候,就得想辦法拗拗齋藤一,放她去找山南敬助溝通一下!
睇著朱琬萍發愁卻顯得俏麗的臉龐,齋藤的嘴角,意外掠過一抹輕淺的笑意。
「妳看起來很苦惱的樣子,為什麼?」雖然明知道她可能聽不懂,但齋藤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
盯住齋藤那堪稱漂亮的薄唇上下開闔,吐完她聽不懂的字句,朱琬萍垮下雙肩喃喃自語起來:
『你要問我甚麼?我猜你在問我問題吧!可是我猜不出來你問我甚麼,就算我會讀唇語也沒用……』
然而,倏忽一個念轉心動,她決定試試把死馬當成活馬醫——
偏過頭看向齋藤,朱琬萍開始中日語夾雜。
「齋藤先生!我……」身體向前傾,她揪住他的左臂,一雙映著星光的水眸瀅瀅閃爍,『洗澡!我想洗澡!這裡有澡堂吧?拜託可以讓我洗個澡嗎?拜託——我想洗澡!』
突然在眼前放大的明眸麗容,讓齋藤一時半刻有些反應不過來。
沉著一張俊臉,他愣愣地瞅著這個突然像個小孩子一樣纏住自己的女人。
唉……沒用是吧……
齋藤面無表情的沉默,似有若無的漂浮著幾分淡冷。這個人開不起玩笑、也容不得隨便胡鬧,得適可而止。
收回目光、難掩失落喪氣的垂下頭,朱琬萍很快的撤手坐回地板上。
她有事相求嗎?那她需要甚麼?
雖然聽不懂,但他依稀能從她的眼神與表情研判出來。只是待他回過神時,她已經放開他的手臂,重新望著天空,狀似呆滯。她的態度變化之迅速,簡直媲美他的拔刀術!
齋藤覷著她神情空茫的側臉,暗自思忖。
四周,再度恢復成一根細針落地、彷彿都能清楚聽到聲音的寂靜。
冷不防,齋藤倏地起身。
面對朱琬萍,右手勾住她右腋下、輕鬆一帶,將她從地板上拉進房間裡的榻榻米。
在他拿出繩索與布巾,開始綑住她雙腳的腳踝時,朱琬萍轉頭向後瞥了眼空蕩蕩的榻榻米:
「齋藤先生?」
他要趕她去睡覺了嗎?那也無妨。但是在綁她之前,也得讓她先把棉被枕頭搬出來吧?
見齋藤沒吭聲,並且隨即抓起她的手交叉在背後,墊著布、上繩索,朱琬萍開始擔心起來……
希望他會記得要幫她把被子搬出來,否則她雖然砍不死,卻可能會冷到生病感冒!
不過,朱琬萍的期望,就在齋藤走出房間、拉上紙門的那一刻,正式宣告落空。
哇哩咧!這男人是怎麼回事?!
突然一聲不吭的就把她綁起來,就算要她提早就寢也要讓她鋪床搬棉被吧?!
他是鬼上身失了魂嗎?不對,虛擬人物還會鬼上身豈不太好笑了!
據她所知,他的性格是沉穩內斂、寡言兼惜字如金沒錯,但可不記得還有陰陽怪氣、柔性虐囚這兩項啊……
眨巴眨巴的盯著齋藤關上的那扇門發楞,她忘了還有嘴巴可以鬼吼鬼叫、試著把人給叫回來。
就在朱琬萍胡思亂想、並且維持同一個坐姿的時間太長,即將因為肌肉僵硬而陷入石化危機的時候,齋藤再次來到她面前。
解開繩索,齋藤拉著朱琬萍起身,拿了件外掛給她:「走吧,外頭冷。」
「謝謝。」朱琬萍依順的接過並且穿上。他要她出去嗎?去哪?
跟著齋藤左彎右拐沒多久,當眼簾映入一間浮著熱霧的澡堂時,朱琬萍幾乎要跳起來尖叫。
「去吧。」齋藤遞出手上的木盆,裡頭放了一條毛巾、還有一塊類似肥皂的方形固體:
「副長准許妳使用澡堂,我會在外面守著、暫時不讓其他人進去,請務必把握時間。」
如果不是顧慮到不同時代的民風觀念有差異,朱琬萍真想給眼前這個面冷心細的男人,
來一個大大的擁抱。
儘管語言不通,儘管這兩天她有時會被他的冰臉給冷到傷風感冒,
但在這一刻,他就是她最美麗的天使啊!
「真的——非常謝謝你!」
一個九十度的鞠躬,朱琬萍最真實的喜悅與最真摯的感謝,訴之其中。
※ ※ ※ ※ ※ ※ ※ ※ ※ ※ ※ ※
身體浸入盛滿熱水的大木桶,通體的舒暢讓朱琬萍忍不住輕聲喟嘆。
手指把玩著綁頭髮用的髮圈,這是目前她身上僅存、來自原本世界的東西。
事情到底怎麼發生的,她想了快兩天還是毫無頭緒。
既不像【全面啟動】那樣進入潛意識的夢境,在夢境中死掉後就能於現實中甦醒;
也不是【上海灘賭聖】裡,因為星爺的特異功能發威,所產生的時空扭曲而穿梭過去……
她處在一個虛擬的世界。
而且誇張的是,她在這個世界裡,竟然還得吃喝拉撒才能活得下去!
另一個令她苦惱無解的問題,就是她的感官知覺。身體不留傷口,卻依然如實的感覺疼痛——
例如第一天被啃咬的肩膀、被扎實綑綁的手腳、以及被利刃削過的手臂。
再次將整個臉埋進水面下後揚起,朱琬萍走出木桶迅速擦乾身體,著衣。
她沒忘記這不是在她自家浴室,也記得齋藤一還在外頭頂著風寒夜露。
「齋藤先生,真的很謝謝你。」
走出澡堂,朱琬萍對抱著佩刀、盤坐在屋樑旁的齋藤再次鞠躬致意。
「感謝副長,是他准許。」
齋藤起身,目光倉皇的自眼前的人影抽離,刻意把聲音凍得跟室外的氣溫一樣冷。
怪她洗太久嗎?他自己也沒事先聲明只能洗三分鐘戰鬥澡啊!前一秒是善心天使,現在又變成冷面閻王啊?切!虧他是水瓶座的咧,善變的速度簡直跟雙子座一個樣……
朱琬萍瞧著前頭那道漠然的背影,忍不住在心裡嘀嘀咕咕碎唸起來。
「又開始下雪了,」齋藤側眼瞥過,視線黏在地面上的落雪,「妳的頭髮沒擦乾,這樣會受寒。」
「你說什麼?」正在背後偷偷罵人的朱琬萍,心虛地眨著水盈盈的瞳眸。
「頭髮……」
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齋藤停下腳步轉身,從她手中的木盆裡拿起毛巾,覆在她頭頂上,「當心受寒!」
「謝謝,齋藤先生!」領會了他的好意,朱琬萍漾出一朵笑容。
齋藤再度匆忙的移開視線,背過身去邁開步伐。
「喂,齋藤先生,」朱琬萍邊走邊拼湊著她的破日文,「我,不會……逃走。」
這是實話。
尚未找到回去的辦法之前,她不會輕舉妄動、更不會離開這個提供她免費食宿的地方。
事先跟他聲明她不會逃跑,算是幫他減輕工作壓力了吧?可別說她不懂得知恩圖報喔!
「承妳所言,」齋藤依然背對著她,「妳能安分待著,當然最好。」
如果她能信守承諾,說真的,他會很高興不用再對她動粗。
「齋藤先生,櫻花。」朱琬萍伸手迎著雪片。
「現在不是櫻花的季節。」齋藤仍舊頭也不回。
「櫻花櫻花……」朱琬萍往前加快兩步跟上齋藤,拉拉他的衣袖,指著天空:
「雪,櫻花。」
飄落而下的雪被月光照射著,宛若不合時節的櫻花……
這麼美的獨白,出現在動畫第一集,雪村千鶴初遇土方歲三時所說。
可惜她的日文不好,無法借詞與他分享。
依言仰望飄雪的蒼穹,皎潔的皓月當空高掛。
齋藤的視線順著白漿傾瀉的方向,再次觸及方才讓他怦然屏息的身影。
一頭呈現紫紅色、略濕微捲的青絲,嫵媚的披在背上款款擺動,沐浴後的清香、伴隨著皮膚透出來的體溫,淡淡的沁出一股冷凝的芬芳。
月華為朱琬萍的周身鍍上一圈銀色光暈,炫目得令齋藤警覺到不該直視,避免有朝一日錯亂迷失。
※ ※ ※ ※ ※ ※ ※ ※ ※ ※ ※ ※
約十坪大小的廳堂,左右角落各燃著一盞燈。
空氣中浮動著某種凝滯濁燥的氛圍,與屋外雪夜的風暢清冷,形成詭譎的對比。
〈新選組〉的幹部以局長近藤勇為首,齊聚一室。
有名少年屈膝跪坐於門前,一副受審之姿。
聽完原田簡單報告事發經過後,土方抬眼覷著面前這個瘦小的身軀:
「聽好了,不許說謊,所有的問題必須據實回答。只要你想逃,立刻斬無赦!」
「好……好的……」看來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雙手被綑置於身前,唯唯諾諾的應著。
「為何出現在深夜的街道上?你跟那些被殺死的浪人,有何關係?」
土方嚴厲的審視著少年臉上的每一分神情。
「我……我的盤纏被偷,沒有錢投宿旅店,與他們在橋邊錯身而過時,他們纏著我,硬說我撞傷人、
還要我賠償,所以我、我只能逃走……」少年抬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聲音裡含著顯而易見的驚慌。
「那麼他們被殺死的過程,」土方嗓子一冷,「你也確實目擊了,對吧?」
「我……我……」用力閉起眼睛,少年因為回想起腦海裡那張猙獰駭人的面孔,而忍不住哆嗦:
「他……他殺了浪人之後,原本連我也想殺掉,是〈新選組〉的人及時趕到,我才得救!」
「看吧,他果然甚麼都看到了,所以說比較穩妥的做法……」
沖田說話的聲音輕緩而柔軟,吐出來的字句卻讓少年差點當場嚇昏,「還是殺了他滅口吧。」
「別說這麼殘忍的話!」近藤出聲喝斥,「不能輕意斬殺皇民,何況還是一個孩子!」
「請別擺出這麼嚇人的表情嘛!」沖田聳聳肩,「我只是說說玩笑話。」
「要說玩笑話,就該讓人一聽就知道那是在開玩笑。」齋藤一本正經地說道。
「話雖如此,但是……」
土方於胸前交疊起雙臂,沉吟:「根本不該讓人看見,這孩子的運氣是差了點。」
「我一個字都不會說……請、請別殺我!」少年往前伏身,哀哀懇求,「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始終垂首沉思的山南,突然對著距離門邊最近的沖田開口:「總司,你去請那位姑娘過來一趟。」
「山南先生?」近藤與土方轉頭看向山南。
山南朝他們遞出一抹淺笑,以眼神示意要沖田照辦。接著他對趴伏在地、顫抖不止的少年開口:
「你來自哪裡?可以說出你的名字嗎?」
「這……這樣就……就不會殺我了嗎?」少年抬眸,眼底已經泛起一層水霧。
「很抱歉讓你如此害怕,」山南的聲音溫柔得宛如和風輕送,「實在是讓你撞見了不該看見的事。」
「我保證不洩漏半句!」少年直起身體,瞠大一雙咖啡色的眼瞳,「我發誓,我真的不會說出去!」
「來了來了。」
沖田拉開紙門,將雙手被繩索捆住的朱琬萍往前推進室內,「人帶來了。」
有些散亂的長髮辮垂在左胸前,朱琬萍連睡衣都沒有換下,肩上披著沖田為她罩上的外掛。
「為什麼不讓她換個衣服?」土方瞪了沖田一眼。
「她不用特別打扮還是很漂亮啊。」沖田回答得調兒啷噹。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土方圓睜著兩眼,話說得咬牙切齒。
「這樣對待姑娘家,的確難免失禮!」近藤板起臉。
「是是是,抱歉抱歉!看來我開的這個玩笑……」沖田兩手一攤,「一點都不好笑囉。」
「是過頭了,」齋藤的眼角輕抬,淡淡掠過那抹正往少年靠近的身影,「的確讓人笑不出來。」
「是……千鶴嗎?」朱琬萍在少年身旁蹲下,「雪村千鶴?」
少年雙眸含淚,無助地望著眼前這位美麗卻有些狼狽的姊姊,不知道該承認自己、還是乾脆否認到底。
「好可愛喔!」朱琬萍笑了,真心的:
『妳真的好可愛耶!難怪女裝打扮的時候會那麼漂亮!讓人看了會驚艷到尖叫的那一種喔!
啊,不好意思,妳一定不知道我拉拉雜雜的說些什麼……』她嘆了口氣,『沒辦法,語言不通。』
『不,我知道。』女扮男裝的雪村千鶴一臉認真,『姊姊稱讚我可愛,對嗎?』
『對對對!』如果不是雙手被綁,朱琬萍會狠狠抱住眼前這個小女孩,『天啊!妳真的聽得懂我說的話?!』
『嗯!』看著這位姊姊燦然由衷的笑容,雪村千鶴不自覺的卸下心防,開始侃侃而談,
『父親因為學習蘭方醫,多年來與中國的醫生密切交流。精進醫術與學識的前提,便是語言的溝通
要暢行無礙,所以我也跟著學習中國話。』
『妳父親就是雪村綱道吧?』
『是的,姊姊認識家父?』咖啡色的大眼透出一絲清亮,『那麼姊姊知道他如今身在何處嗎?』
『不,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抱歉……』她只記得雪村綱道最後死在仙台,但這要現在告訴千鶴嗎?
『姊姊也是一位醫生嗎?』
『不是,我是一名律師。』
『甚麼是律師呢?』
『律師啊,律師就是……』
這是繼昨天朱琬萍小露香肩之後,〈新選組〉的大男人們再次不約而同的鴉雀無聲、呆若木雞,
錯愕的看著眼前上演宛如他鄉遇故知的喜相逢劇碼,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語言。
「我說妳們,就這麼自顧自的聊天敘舊嗎?」
土方率先發話,打斷眼前這兩名無視眾人存在的女子。
然而土方的聲音,也立即喚回雪村千鶴對於自己生死未決的恐懼,她下意識的緊靠著朱琬萍。
朱琬萍以不甚自由的手,牢牢的與她雙手交握,給予安慰及連帶保證:
『別怕,照實答覆他們所提出的疑問就好,我知道他們不會傷害妳的。』
「最後一個問題。」
始終沉默的聆聽一切的山南,俊秀的臉龐高掛微笑,淺灰色的眼瞳在鏡片後方,隱約耀出一道霞光:
「妳來自何處?雪村千鶴?」
「江戶。」雪村千鶴用力嚥了口唾液,一併嚥下最後殘留的恐懼。
「上京是為了尋找父親,雪村綱道。」
※ ※ ※ ※ ※ ※ ※ ※ ※ ※ ※ ※
「必須讓她們留下來,為了能夠確實嚴守住關於羅剎以及變若水的事。」土方眉心緊蹙。
「不過得想想如何處置,畢竟也不能當成一般隊士來對待。」
山南看了近藤一眼,輕輕推了下鼻樑上的圓框眼鏡,垂首沉吟:「並且考慮到維持隊上風紀的問題,也不適合讓年輕女性直接住在屯所內。」
「要她們保持男裝!幹部們輪流監視她們的舉動。」土方伸手揉揉發疼的太陽穴。
「綱道先生的女兒或許還可以扮成少年,不過那名中國姑娘……」沖田的笑容裡滲著一絲玩味,
「恐怕即使穿上男裝,也掩飾不了她是女人的事實吧!」
土方抬眼掃視在場的幹部,看見每個人都頷首表示同意後,他覺得自己的頭痛得更厲害了。
「或許……」雙手抱胸,山南側首看向土方:
「把她視作某人的家眷,與雪村做為姊弟,這樣她們同住一個房間也就不顯得怪異。」
「這是好方法,就這麼辦吧!」
近藤讚賞的拍了拍山南的肩膀,「果然是足智多謀的山南總長啊!」
「那麼,考慮語言溝通的重要因素,」俊逸的臉龐浮出一抹捉狹,土方的嘴角勾起淺笑,
「就把她託付給山南先生了。」
「甚麼?!」山南想都沒想過這是挖個坑讓自己跳。
「雪村琬,山南總長的未婚妻。」
[JUST TALK]
時序,五月。
各式稅捐陸續報到,荷包大瘦身的月份。
[薄櫻鬼] : 緋櫻吹雪 / 第一幕--錯亂之始
現在,是甚麼狀況?!
幾秒鐘的回神,當意識伴隨痛覺透過神經傳達至大腦中樞,朱琬萍赫然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
更糟的是,連嘴巴都給塞住,顯然對方要她保持安靜、不許發出聲音。
OK,OK,沒問題!在沒搞清楚怎麼回事、沒確定自己的處境之前,她既不會吵也會不鬧。
但是——快來人啊!她想上廁所啦!
「妳醒了啊?」
紙門被拉開的同時,竄進一張帶著微笑的和藹面孔,一名身著武士服的男子在朱琬萍身旁蹲下。
朱琬萍瞪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視著來人,掙扎的身軀像條毛毛蟲在被窩裡蠕動。
見鬼了!她被綁到拍片現場嗎?而且拍的還是古裝日劇?!
不——現在沒空研究環境!
「唔——唔——」君子有三急,就算是她小女子,內急還是會逼死人的!快點放開她啊!
「真抱歉。」男子掀開被子,動手解開綁在朱琬萍身上的繩索以及嘴上的布條,「總司綁得這麼緊,一定讓妳很不舒服。」
哇哩咧……她的日語很破耶!當初假上進的去〈地球村〉報名,結果課也沒上滿一半,補習費算是浪費掉了!這位大哥要一直跟她講日語嗎?會不會入戲太深了說?
『呼……』
長吁一口氣,朱琬萍非常急著表達她的需求,『大哥行行好,請你幫個忙,我要上廁所。』
眼見大哥一臉癡呆的望著她,這下子她更是雙急攻心了——內急加著急:
『拜託拜託!我要上廁所!PLEASE、PLEASE、PLEASE——』
「妳在說甚麼,姑娘?」
男子的神情詭異,眼底更是蓄滿疑惑。這位姑娘先前的穿著已經很奇怪,沒想到連說出口的話都很難聽得懂。
媽呀!書到用時方恨少是吧……她發誓,如果因此尿褲子,她到時絕對砍死把她綁成這樣的人!
「廁……廁所!」朱琬萍絞盡腦汁翻出她少得可憐的日文辭庫,勉強擠出一個她會說的單字。
但她其實最想說的是——救命!
男子先是一愣,隨即立刻解開朱琬萍腳上的繩索,扶著她站起身後,馬上將她帶到屋外。
『天啊……』差點爆膀胱!蹲在茅廁裡紓解滿肚子水壓的朱琬萍,感動得想掉淚。
她為自己沒有尿溼褲子而鬆了一口氣,也為毋須因為上廁所這種民生小事變成殺人犯,虔誠地感到額手稱慶。
走出茅廁,腰間掛著一把狀似武士刀的大哥正拉著繩索等著。
朱琬萍指了指不遠處的井口,做了個搓洗手掌的動作。
基本上,她懶得再去搜尋那DATA值寥寥無幾的日文辭庫。若是這位大哥只能用日語溝通,就當她是聾啞人士好了!只要離開這裡,她就能自動復原成能聽能說的正常人。
男子點點頭,跟著朱琬萍往井口邊移動。
雖然他看她的眼神,依然像在看個詭異但不恐怖的怪物,但是在他臉上,卻始終保持著和善的微笑。
這位大哥,人鐵定很好相處吧!
朱琬萍就著男子幫她打上來的井水,邊洗手邊想著。
只是話說回來,這片廠也實在有夠頂級的複刻考古。看看這屋舍茅房還有這口井,不但逼真而且還真的能夠使用,連屋外的雪景也造得簡直鬼斧神工,她都感覺到頻頻冒寒了……劇組跟演員不會還要升爐起灶才能燒飯顧三餐吧?
還有還有,連她身上的衣服也給換過。只是,尺寸大很多,鬆垮垮的只靠腰帶繫著怪沒安全感的。
「麻煩你,源先生,副長要見她。」
一道乾淨平穩的聲音刺進耳膜,聞者同時回頭望向聲音來源。
「是,馬上來。」
站在朱琬萍身旁的男子,〈新選組〉六番組長井上源三郎,輕扯了下手中的繩索,對她示意。
雖然聽不懂他們講甚麼,但是朱琬萍馬上意識到自己要被帶往他處。
也好,四四六六講清楚,趕快放她離開這個語言不通的地方。不然一直被條繩子拴著算怎麼回事啊?她家阿福都還不肯這樣被她牽著狗繩去散步的說!
不過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眼神又冷又酷的帥哥,總覺得好眼熟,很像她印象中的誰呢?尤其那對寶藍色的眼珠子……是戴著彩色隱形眼鏡吧?
「對了,齋藤君與沖田君昨晚帶回來的姑娘,使用的語言難懂,似乎並非本地人。」
走上迴廊時,井上對著站在廊緣上等待的男子說道。
「齋藤……沖田?!」這兩個發音她知道!朱琬萍驚喜之餘,話脫口便出,「齋藤……一?」
刷——
刀離鞘的聲音才剛響起,亮熀熀的刀刃已架在朱琬萍脖子旁,出手之神速眼力望塵莫及。
「姑娘知道我?請報上身份。」三番組長齋藤一,寶藍色的眼瞳掠過一抹寒光,聲音沁出冷意。
這是做甚麼啊?!
朱琬萍潑墨般的黑瞳瞠得清澈晶亮、狠狠瞪著對方。
虧她原本還想請他簽個名,為他長得很像【薄櫻鬼】裡那個齋藤一而讚嘆兩句。
她那作家宅妹超迷動漫,搞得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她,偶爾也不得不在她熱心的解說劇情下跟著收看。這齣動畫裡她最喜歡的就是齋藤一,雖然在會津戰役之後沒有交代他的下落,但是她上網GOOGLE查詢過,正史中的齋藤一致少有活過一甲子,讓她當時還頗深感安慰的說……
不過現在,免了免了!她討厭人家威脅她,即使是帥哥也一樣!
這位姑娘的膽子似乎不小!被他這樣以刀威嚇,臉上竟也不見一絲懼色,更不似一般女子驚慌無措或者失聲尖叫,反而像隻發怒的貓咪一樣瞪著他?這倒讓齋藤心裡頭對她泛起了一點好奇。
「誒誒誒……別這樣,」井上朝著貌似對峙的兩個人打圓場,「副長不是要見她嗎?不管有甚麼疑問都坐下來再說吧!」
「源先生說的是。」收起刀,齋藤率先轉身朝大廳走去。
沒禮貌!朱琬萍對著齋藤的背影做了個鬼臉,一轉頭朝井上送出笑容,「謝謝。」
「不客氣,姑娘。齋藤先生只是善盡職責的警戒,並非針對妳個人表示敵意,請妳見諒。」
井上一邊笑著、一邊牽著繩索領她走向大廳。
依然聽不懂那一長串外國語言的朱琬萍,只能無奈的聳聳肩,傻笑。
※ ※ ※ ※ ※ ※ ※ ※ ※ ※ ※ ※
別……別鬧了!
朱琬萍嚇得幾乎腿軟……不!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現在立即暈過去!
也許再醒來時,她就已經回到2014年的台灣、回到自己位於高雄的家,然後很驚險的慶幸眼前的一切只是夢境——
然而可憐的是,她沒暈過去。雖然頭已經開始發昏脹痛,但她就是沒暈倒!
那麼,冷靜——絕對要冷靜下來!
用力做了一個深呼吸,她提醒自己恢復身為執業律師應該有的沉著,並且督促大腦開始蒐集所有線索,進行案發現場重建……
她跟客戶簽完約正要回公司,卻意外看見應該在部隊留守的男友,竟然摟著一個正妹坐上計程車。計程車的隔熱紙顏色不深,她從擋風玻璃清楚的看著他們又親又吻,車子最後停在一間旅館。
他們付錢下車,走進去。
她調轉車頭,走人。
她沒哭,但很氣。下著大雨的愛河邊,偶爾夾雜幾道閃電與幾聲雷響。
她記得當時自己很害怕,只是不曉得害怕雷電交加的大雨,還是害怕十年來相信的世界,會在一瞬間崩毀。
然後她失去意識。
再醒來,赫然驚見一個滿頭白髮、雙眼冒血、嘴邊唾沫橫飛的男人,怪叫著朝她肩膀啃下去,只是她都還來不及驚呼,這人就被一刀刺穿心臟,表情說猙獰就有多猙獰!
所以——
『既然你們是〈新選組〉,那我昨晚看見的那名武士是羅剎,是不是?』
朱琬萍看著山南敬助說道,〈新選組〉總長,現場唯一略微聽得懂中國話的人。
同時她也沒忽略,當她說出〈羅剎〉這個詞,他俊秀的臉龐瞬間蒙上陰色暗沉。
『妳還知道多少?』
「變若水,雪村千鶴。」朱琬萍說出她從動畫中記得的單字,用日語。
這下變臉的,已經是在場全部的人。
「老實的說出妳所知道的,女人,否則立刻殺了妳!」號稱魔鬼副長,土方歲三沉著一張撲克臉。
雖然聽不懂內容,但是從說話的口氣聽起來,在威脅她嗎?但是,恐怕她沒那麼容易被殺死吧!
朱琬萍抬起一對清澈依舊的眸子,眸中閃爍著冷凌的笑意,微微推開衣襟露出白皙無瑕的左肩:
『昨晚我被羅剎咬住,但是現在一點傷口也沒有,這代表甚麼?』
男人們全被朱琬萍大膽的舉止驚得呆若木雞,個個目不轉睛的盯住那一小片、綻放於深色粗布中的美麗雪白。
察覺他們的視線凝滯過久,朱琬萍雙頰倏地酡紅,立刻拉回衣領。
局長近藤勇乾咳一聲替大夥嚥下尷尬,山南隨即轉述朱琬萍方才的一番話,震撼的威力同樣驚人。
土方看了齋藤一眼,再轉向山南:「請她用行動證實她所說的話,現在試驗一次。」
齋藤在土方說話的同時,拿著坐墊旁的武士刀,起身走到朱琬萍面前,蹲下。
「什麼?!」要對眼前看來嬌弱的姑娘家揮刀舞劍,近藤怎麼想都覺得說不過去,「這樣不好吧,
阿歲,或許想想別的方式,對方畢竟是個女孩子……」
「是啊是啊,這樣對待一位美麗的小姐太粗魯了!」擔任二番組長的永倉新八,馬上附和近藤局長。
「哈哈!遇到女孩子,新八向來最沒轍!」年紀最輕的幹部,八番組長藤堂平助趁機調侃。
「局長,成大事,請暫時先不拘小節。」土方劍眉微攏。局長總是慈心軟腸,這黑臉就非由他來扮。
「說得也是啊!畢竟,她剛才那番言論太過驚人了。」一直未出聲的一番組長沖田總司,冷不防多上一句,臉上掛著沒有笑意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們……』
『可以。』
山南尚未把話說完,朱琬萍已經接話。
『妳知道要做什麼嗎?我還沒——』見她答得如此乾脆,山南反倒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畢竟齋藤的拔刀術,是種快刀斬人的絕技,一擊就能取人性命,說不準這位姑娘會非死即傷。
『齋藤先生的眼神,已經表達得很清楚。』朱琬萍始終眨著黑白分明的水眸,與面前這雙泛著銀色波光的寶藍色眼瞳對視,兩人在氣勢上進入某種微妙的僵持。
「她說——」
「我知道。」
山南啟口時再度被打斷,這回打斷他的是齋藤。微微勾起嘴角,他朝土方輕輕頷首。
「動手吧。」土方發話。
「失禮了。」齋藤話一脫口,右手拇指同時挑刀出鞘。
齋藤維持半跪蹲姿,手腕翻轉,刀鋒劃出半圈白光。他已儘量壓抑自己出刀的勁力,避免真有閃失會傷她太深。
隨著斷帛聲輕揚,朱琬萍左臂的衣袖裂出一道大口子。垮下的衣袖,清楚露出半截分毫無傷的手臂。
再次,全場愕然。
『請問,妳到底是甚麼人?為什麼會知道羅剎的事?妳是不是……』
山南、土方與近藤互望一眼後,共同看著朱琬萍:『也喝過變若水?!』
話雖這麼問,但他們知道這個可能性很低。
因為羅剎雖然有著很強的復原力,但在被砍殺的瞬間,還是會出現傷口並且流血。
哪像她,滴血未現、不著任何痕跡。
『我來自其他世界,也許因此不被你們的武器所傷。至於會知道你們的事……』
朱琬萍逡巡過在場的每一張面孔後,低頭輕嘆:『因為我所屬的時代,比你們晚上一百五十年。』
原則上,她沒說謊,頂多算是避重就輕。
若是因為時空產生變異,而發生回到過去、穿越未來的現象,這論點她還能接受。
不過像這樣跑進動畫世界裡…如此不合邏輯又荒謬的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連她自己都還釐不清楚,當然就更無法解釋給他們這群古代人聽——而且,還是虛擬世界裡的古代人。
唉……頭好痛!
聽完山南的轉述,大家面面相覷,臉上盡是不可置信、卻又提不出質疑的複雜神情。
她先前的穿著怪異、再加上剛才目睹的奇景,除了接受她的說詞,似乎暫時沒有其他對策。
『請問妳為什麼來到這裡?』山南繼續問道,『雪村千鶴又是誰?』。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來。我好像在另一個世界的河邊暈倒,再醒過來時,第一眼就看見羅剎。』
朱琬萍抓著發疼卻沒有傷口的手臂:『雪村千鶴是一名來自江戶的女孩,她的父親是雪村綱道。』
『雪村醫師的女兒?!』山南再次睜大眼。
『是的,你們之後會與她相遇。』朱琬萍側眼一瞥,不紅不腫、沒瘀青,卻開始痛得要命的手臂。
山南照實翻譯,大家簡直像在聽神怪故事,聽得越多就越覺得離譜。
「說得如此荒誕無稽而且光怪陸離,怎能說服我們相信,妳沒有任何不良企圖……」
土方抬眸,紫色的眼瞳射出一道銳利。
「土方先生。」山南看了土方一眼,搖搖頭,再看著朱琬萍:『請至少表明妳的姓名,身份。』
『我叫朱琬萍,台灣人,是一名律師。』這個時代的台灣好像不叫台灣,可能也沒有律師這種職業。
除了姓名,其餘的介紹對他們來說是廢話吧……朱琬萍疲累的輕闔眼皮。
山南轉述完畢後,對土方與近藤微微點了下頭。
「審訊到此,先帶下去等候發落。」土方沉吟了一下,再開口:「齋藤,請盯著她。」
「是,我知道。」
齋藤行禮後,拉上紙門。
※ ※ ※ ※ ※ ※ ※ ※ ※ ※ ※ ※
「妳的手,還好吧?」
走在前方的齋藤向左側首,視線落在朱琬萍以右手抓住的左上臂,剛剛被他砍過的地方。
知道齋藤發話問她,但她橫豎是聽不懂,朱琬萍略抬眼睫目秋了他一眼,當作是回答。
止住腳步,齋藤突然旋過身,拉開她的右手,單手握起她柔若無骨、光潔無傷的左上臂,拇指稍一施力往下按壓。
疼痛讓她眉心緊蹙,但朱琬萍並未吭聲。眨著飄起薄霧黑眸,她微微咬住下唇,盯著手臂的眼神,一瞬間變得茫然而無助。
「看來即使沒有傷口,妳仍然會感到疼痛。」齋藤不自覺地伸出手指,拂開她咬住下唇的貝齒,「對不起。」
他道歉?!
猛然抬頭,迎上一雙微氳的寶藍色眼瞳,剎那間的一陣怦然,讓朱琬萍傻愣地看著齋藤。
咕嚕——
五臟廟發出的抗議聲,讓朱琬萍略顯蒼白的臉頰,迅速飄上兩朵紅霞。
「走吧,安分地待著。」齋藤放開她的手臂,領著她回去原先的房間,「等一下幫妳送早飯。」
雖然聽不懂,但朱琬萍直覺他應該是善意,下意識的感激:「謝謝。」
「妳知道我剛剛說些甚麼?」離去前,齋藤突然回過頭問道。
見側坐在地的朱琬萍,衝著他揚起一張充滿疑惑的小臉,他低笑自語。
「妳果然是用猜的。」
[JUST TALK]
某一天,高雄突然的狂風暴雨,造成某些碼頭橋式起重機倒榻甚至毀損,貨櫃船舶作業大亂……
於是,靈感源起。
[神劍闖江湖] : <卷一> 許一個天堂 / 第十幕--天堂之約
第十幕--天堂之約
寧靜的夜晚,偶爾傳出紙張翻頁的窸窣聲、酒瓶與酒杯的輕碰聲、以及衣物摩擦的細碎聲響。
緋村坐在被鋪旁喝酒,身邊的爐火將他的緋色長髮照襯得更加赤紅,
原先深紫羅蘭色的瞳仁,因火光輝映而呈現靛藍的彩光,顏色美麗卻透著一絲涼意。
將日記簿收進抽屜裡,滬月拿出梳子梳理著撥到左胸前的長髮,動作刻意放輕、放慢。
他今天晚睡了,喝著悶酒的姿態。
雖然他們一前一後隔著屏風,而且她始終背部向外,
但是對於另一頭的動靜仍然瞭若指掌。
想必,他也是吧。
兩人之間迴盪著一股詭譎沉寂的低壓。
「你……」終於,滬月悠悠放下髮梳,決定率先打破沉默,「你不高興浩志來探我……是嗎?」
「沒有。」在屏風另一邊,緋村悶悶的說。
「劍心?」滬月側首覷著屏風那頭模糊的身影,柔柔地喚了一聲這個似乎鬧起彆扭的男人。
「有一點。」緋村改口,仰頭喝光杯裡的酒。
端起燭台,滬月由屏風內側走出,與緋村之間隔著一床被鋪跪地而坐,緩緩伏身:
「很抱歉,暴露了你的行蹤。」
「……」
放下酒杯,緋村轉過頭目秋了歛眉垂首的滬月一眼,
又將視線移回面前的地板空瞪了一會兒。
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為難著要如何斟酌字眼開口。
「我只是……」約莫半响,緋村突然重重吐了口氣,「在想妳會不會跟他回江戶!」
他沒想過,說出這話的同時,心臟竟然會彷彿被猛力揪住般,隱隱泛起酸疼。
雖然他們已有夫妻之實,但是身為『刺客』的自覺、或者說是自卑,
讓他認為即使她要離開,他既不能、也不該阻止。
『斬人拔刀齋』的腥風血雨無法滋養白梅的清麗,也許,反倒玷汙了她一身優雅潔淨!
滬月靜靜地凝視著眼前這個已是她丈夫的男人,仔細地思索著他話中的語意,
連帶也沒忽略他刻意藏在眼底的落寞。
他在想甚麼?以為她還會離開他、回到江戶佐藤家嗎?
她該因為他的不信任而感到氣憤的,但卻為了他的自我貶抑而心疼著……
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
對峙般的沉默,再次於兩人之間蔓延。
滬月的無語,讓緋村以為自己說中了她的打算。
於是,他忍著逐漸強烈的疼痛再次開口:「如果,妳需要盤纏的話……」
「哪裡都不去。」滬月輕聲、卻清楚的說道。
她起身走到緋村背後,一雙藕臂越過他肩膀環住他的頸項,
左臉貼在他的右頰邊,黑瀑般的長髮在右肩側散著優美的弧度,飄飛淡淡的白梅香。
「你在哪裡,我便在哪裡。」即便是在腥風血雨裡!
滬月的聲音依舊柔軟,卻無比堅定清晰。
「小……楓……?」緋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無法確定自己到底聽到了甚麼,生怕自己聽錯。
「你在哪裡,我在哪裡。」滬月再次重述。
這一次,他真的聽清楚了。
慢慢闔上眼,雋永著這一刻溫暖的擁抱,以及那股總是撩撥心弦的幽香,
緋村的嘴角輕揚屬於欣慰的弧度。
※ ※ ※ ※ ※ ※ ※ ※ ※ ※ ※ ※
「當初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沒想到妳看……」緋村的笑容洋溢著雀躍,「收穫豐盛!」
「是啊。」滬月點頭表示同意,唇畔始終掛著微笑,但笑意卻淡得無法延展到眼底。
「我先把這些拿進去。」她留下手上的空盆,抱起裝滿蔬菜的竹簍。
直到滬月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緋村才回過頭對著眼前剛拔起一枚蘿蔔的泥坑,若有所思。
良久,他不自覺的輕嘆了一口氣。
她這兩日來的心神不寧他全看在眼裡。儘管她給他的笑容從沒少過,但總缺了些質量。
她心裡有事,他感覺得出來。
跟那個名叫『浩志』的男孩有關吧……他究竟跟她說了甚麼?
緋村眼底浮出一抹許久未見的冷鬱,原本和煦而漾著柔彩的紫羅蘭眼眸,
掠過一線久違的琥珀色的寒光。
當緋村將剩餘的收成搬進屋時,滬月正準備著晚飯。
仔細的拌勻湯鍋裡的佐料,她用勺子舀了一瓢湯汁在小碟子裡,微微吹涼後淺嚐一口。
透窗而入的餘暉,沿著她纖秀的身形鑲上一層金邊,那發亮的側臉,讓他遲遲無法移開視線。
她很快發現呆站在門口的他,端著碟子湊到他嘴邊來。
他喝下後對她微笑點點頭,她回報他綴著兩枚酒窩的甜笑,意外撩撥人性。
發燙的暖意從心臟爆發,順著血液瞬間竄流全身。
這一刻,他清楚地感受到胸臆間翻騰的熱浪、與下腹勃發的騷動。
這時間……不對!
「我去整理這些收成。」緋村脹紅著臉急忙閃身進屋。
「好,麻煩你。」
滬月粗心的沒發現這男人的窘態,依舊燦笑如花,「洗把臉就可以吃飯囉!」
「怎麼了?」嚥下滿嘴的食物、又大大的喝了一口湯,緋村抬眼回應滬月的注目。
「沒甚麼。」滬月微笑著收回視線,
「喜歡看你這樣吃得津津有味,讓我以為自己的廚藝很精湛。」
「那麼,妳會一直為我做飯?」
捕捉到她歛在眼底的感傷,以為她憶起另一個人的緋村,難抑話中有話的酸氣,
深邃的眼眸閃過稍縱即逝的鋒芒。
是內心深處對她曾經不告而別的不安、與患得患失的疑慮在作祟吧……
他總擔心她會離開他,特別是她刻意以笑容掩飾自己心事重重的這當下。
「……如果你不是『斬人』,如果我們就此避居山野、過著田園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放下手中碗筷,滬月迎上一雙澄澈晶亮的水眸、伴著唇畔一抹溫婉的淺笑:「你覺得呢?」
滬月的柔軟,總能輕易化解任何暴戾於無形,甚至讓人自覺失禮。
長長吁了一口氣,緋村緩緩放下手中碗筷。
「抱歉,請原諒我的口氣!其實我應該好好感謝妳才對,因為妳解開了困擾我許久的疑惑……」
對著一臉不解的滬月報以溫柔的微笑,緋村低垂的視線彷彿穿透地板、躍入回憶的洪流之中:
「我曾經自負的以為,憑著手上的刀就可以拯救天下蒼生於水深火熱,
相信殺人可以建立一個人人都能安居樂業的新時代、為更多百姓帶來幸福,
甚至因此違逆師父、意氣下山……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甚麼才是幸福……」
腦海盤旋的往事彷若千斤沉重,緋村逐漸將臉埋進雙掌之中,
「我殺的人越來越多,雙手染上的血腥味怎麼洗也洗不乾淨,
時代的輪軸卻依然停滯不前!我變得迷惘、甚至自我懷疑——這麼做是對的嗎?
殺害許多人、犧牲許多生命去換取的幸福到底是甚麼……真的存在嗎……」
有那麼一陣子,四周安靜得宛如連根細針落地的聲響都聽得見。
緋村試圖平復為血腥與殺戮記憶所翻攪的心緒,滬月善解人意的保持沉默不打擾。
身為『斬人』是條不歸路,『殺戮之業』是個沉痛的包袱。
一旦攬上身,這輩子都得背負,抑是無所遁逃的必須時時面對。
她懂他甚麼都想一肩扛起的傻勁,所以明白他心頭所承載的重量之鉅。
但即使那份沉重早已超越他的負荷能力,他也依舊壓榨著自己的意志力去硬撐而選擇緘默。
披著令人聞風喪膽的『斬人拔刀齋』為外衣,
內心其實是善良堅忍、又執著單純的『緋村劍心』。
他有著極端而矛盾的對立性格,他自己察覺到了嗎?
「在我覺得自己就要被揮之不去的血腥味給吞噬時,妳出現了。」
緋村再度啟口,低沉的嗓音中和著濃濃暖意,凝視著滬月的紫羅蘭色瞳眸,
閃動著被浪潮滌淨後的波光,亮如晨星:
「犧牲許多寶貴生命想建立的新時代、讓我不斷揮劍斬殺想保護的幸福——
和妳在這裡的生活,使我清楚地看到了它的模樣、體會了它的真實。
我想,我能繼續秉著正義而揮劍,不再迷惘!」
「……我……可以提起謙秀大人嗎?」滬月輕聲問著。
「沒關係。」緋村點頭。
「他說……上京是為了使我獲得幸福,但是他的一去不返,使我期盼幸福的希望隨之消逝。」
滬月歛下眼瞼,企圖掩飾雙眸溢出的黯然:
「我沒告訴他,我的幸福就是為他縫衣補褲、為他生兒育女,即便粗茶淡飯,
能一起觀星賞月、聽濤戲雪,只要能晨昏相伴,這就是我的幸福……」
置於腿上的粉拳緊緊捏著,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悔恨,逐漸凝成眼底懸而未落的淚滴,
「有時,我不禁會想,如果我當時宣之於口……甚至抓著他、哭求他留下來……」
用力嚥下哽在喉頭的苦澀,滬月終究忍不住抬眸:
「也許他就不會再執意前往京都,就不會——…」死在你刀下!
「也許。」
刻意忽略滬月眼底因為思念所流洩的哀傷,緋村努力想讓自己的情緒保持平和。
但他不曉得有隻名為『嫉妒』的心魔,發威的時候破壞力驚人——
「但這樣,我就不會在京都遇見妳!」
他們的相遇必須建立在令人悲傷的死亡之上,這樣的感情何其沉重,又何其沉痛。
「——…」
默默地目秋著緋村,滬月靜靜地等待傷口被掀開的痛楚減退。
否則,她找不到平靜的聲音與他說話,也無法耐心的琢磨他話裡是否含藏弦外之音。
話一脫口時他就後悔了!
他震驚於自己怎能對她說出這樣的話……這無異是在她的傷口上灑鹽!
「對不起!我實在不該這麼說!」緋村趕忙道歉。
「和你在一起……」
霧濕的棕灰色眼瞳承載著哀傷,也淡淡地摻進幾許諒解的溫柔。滬月斟上一杯酒遞給緋村:
「和你一起在這裡的生活,已經實現我曾經想要的幸福,我想,我不再那麼遺憾。」
嫉妒是愛的一種表現,她錯愛的這個男人也愛她,縱使痛,依然無悔。
他不可能抹去她心底的那道身影,但他深愛的這個女人選擇陪伴他,能這樣,已經足夠。
「下雪了。」
緋村接過酒杯,笑容裡盈滿對滬月失言的歉然、以及對自己夫復何求的滿足。
「是呢,冬天到了。」
輕啜一口暖喉的白酒,滬月轉頭覷著窗外悄悄飄進來的寒意。
※ ※ ※ ※ ※ ※ ※ ※ ※ ※ ※ ※
「明天的這個時候,你們就在回江戶的路上了……」
飯塚瞇起細長的雙眸,遙望眼前已附上一層雪白的林子:「我呢,也總算完成任務了!」
「姊姊真的會來嗎?」抱著滬月交託的油傘,浩志坐在飯塚身邊。
「一定會!」飯塚篤定地拍拍浩志的肩膀,
「你安心的在這裡等著,明天一定會看到楓小姐!」
既然這孩子已經露過臉,就不怕她不現身。
「太好了!只要大哥的仇報了,姊姊就能安心地跟我回去了!」
浩志天真的童顏,盡是直白的喜悅。
凝視著浩志迫不及待的雀躍,飯塚佈滿笑意的眼神摻著複雜糾結的情緒……
緩緩垂首,一陣輕顫倏地掠過心頭,逐漸漾開一股莫名的微酸。
他不討厭這對姊弟,坦白說還很喜歡楓小姐,但是……他不得不啊!
「……有大人您真心對我就足夠了,其他的我已不敢奢求!」
「別這麼說,我一定會想辦法帶妳出去的,相信我……」
別怪他狠……飯塚下意識的搓著手掌。
他也在這場動亂中賭上性命的拚搏,目的只是為了與所愛遠走高飛而已!
不管尊皇攘夷、還是佐幕開國,他壓根不想管。
對他來說,哪一方在這場爭鬥中勝出都不重要——
都沒有他眼前唯一想救的人重要!
※ ※ ※ ※ ※ ※ ※ ※ ※ ※ ※ ※
昨夜的瑞雪為大地換上銀白色新裝,冰涼的冷空氣讓每一口吐息在嘴邊瞬間凝結成白霧。
「這是最後一次外出賣藥,再來就要等明年春天融雪後才會再下山……」
緋村回頭衝著滬月露出自我解嘲的微笑:
「當然,前提是這樣的生活持續到明年,我還不用恢復『斬人』的工作。」
「我想問你……」微揚唇角,滬月笑得有些心有悽悽。
「嗯?」
「為了新時代而變成一個劊子手,你覺得值得嗎?」
滬月睇著這男人勁瘦的雙肩,心裡泛疼。
「沒想過這問題,但是我已經做好下地獄的準備。」
緋村停下腳步,沉靜地凝視著眼前這張不知從何開始,
就已盤據他心頭、深印他腦海的容顏:
「為了不要太早與妳分開,我一定會珍惜自己的性命。」
「一定要。」滬月下意識的輕撫腹部。
「那走吧,」拂開滬月肩上的落雪,緋村牽起她的手,「雪下大了,不走快點會著涼。」
擁著偎在他臂彎裡倦懶而寐的滬月,
緋村睇凝著握在掌中、一雙稱不上柔細還嵌著刀繭的小手。
「我有預感……」他在她耳畔喃喃低語,手指輕輕摩娑著她手上的繭子,
「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得再度回到京都的戰場去……又會繼續揮劍殺人吧。」
緋村輕嘆一聲,微弱的幾不可聞。
背對著他的滬月緩緩睜開雙眼,棕灰色的瞳仁裡是一望無際的幽暗:
「……那麼,只能祈禱新時代趕快來臨了。」
「如果……」緋村輕輕握起雙拳,將她的手牢牢裹在自己掌中:
「如果有天我也失去了音訊,妳就趕快離開京都……回江戶吧!」
挺直腰桿,抬起原本靠在緋村胸膛上的背,滬月回過身,深深目秋著他,良久。
「生見人、死見屍,沒親眼看到你,我不會放棄尋找你的下落。」
滬月抬手撫上緋村帶傷的左頰,「倘若京都尋不著,我就找遍全日本!」
字字輕柔、卻句句清晰,滬月的一言一語都擲地有聲,猛烈的撞進緋村的魂魄裡,
更一舉擊碎他內心深處最後的那道魔障。
「——…」洶湧的淚意驀然翻騰而起,狂滔般撲打緋村從來剛強堅毅的心。
這樣突如其來的衝擊,讓他無法自抑的隱隱顫抖著。
「曾經因為猶豫而不夠堅強,我沒有抓住眼前的幸福,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開你。」
一雙宛若翦水秋波的棕灰明眸,閃爍著燦亮如星的火光,
溫柔的鎖住那對此刻漫起薄霧的兩泓紫色深潭。
時空彷彿凍結在這一瞬間,為交付真心的兩個人,留住片刻的永恆。
再次將滬月攬進懷裡,緋村緊緊的擁住她,不停的用臉頰摩娑著她的額頭:
「我向妳發誓,當新時代來臨時我不會再殺人。只要有妳在我身邊,我想我能放下刀劍、
找到一個不殺人也能保護新時代的方法,繼續守護著妳的幸福!小楓……」
「嗯?」
稍微拉開一點距離,她清麗細緻、柔婉含媚的臉龐完整的輝映在他深情的眼眸裡:
「妳曾經在這場動亂中失去的幸福,我會用一生補償妳!」
「好。」
彷彿瀅著朝露的一翦白梅,滬月賽雪的粉頰輕飄兩朵紅霞,唇畔浮著一抹帶淚的笑意。
「我們……」滬月再度偎進緋村懷裡,
「我們會在你允諾過的、天堂般的新時代,一起笑著過日子……對嗎?」
「會的。」緋村拉起棉被覆住滬月微露在外、白皙的肩頭。
微涼的手滑過緋村結實的腹部、牢牢的環住他的腰。
滬月將臉頰貼在緋村的心窩上,低聲呢喃:「但願我能看得到……那天堂……」
「小楓?」
枕著他的胸膛、聽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滬月不自覺地收緊環在他腰上的雙臂……
最後,靜靜地闔上眼。
「我想,我已經身在其中。」
曾經,他用手上的刀,劈碎她的夢。
如今,他用自己的心,許她一個天堂。
※ ※ ※ ※ ※ ※ ※ ※ ※ ※ ※ ※
拂曉前,幽暗的屋子裡有個人影輕巧的穿梭著。
最後那道人影靜止於床榻旁,如雕像般久久不動。
直到第一道曙光穿透雲層、鑽過窗櫺縫隙射入屋內,
那雕像般的人影,終於伸手輕輕撫著面前這張逐漸清晰的俊美睡臉。
接著,緩緩抽出扎在他穴道上的銀針。
再次的不告而別,他會生氣嗎?
希望她還能回來,親眼見到他氣壞了的模樣。
屆時,她會帶著上天恩賜的大禮,好好地安撫他。
「……但願是暫別,我此生第二個摯愛的男人。」
深情地在緋村的唇瓣上落印一吻,滬月握著手邊的長劍,毅然起身。
和你一起在這裡的生活,已經實現我曾經想要的幸福,我想,我不再那麼遺憾。
[JUST TALK]
〈說了再見,才發現再也見不到〉……突然想起周董某首歌的歌詞。
【為一句歌詞睡不著的後記】
四通八達的網路,去找了這首歌來聽,結果是失眠。(小作:好,我有病,我知道……)
說了再見 / 詞:古小力,黃淩嘉 / 曲:周杰倫
說了再見 才發現再也見不到 我不能就這樣失去妳的微笑
口紅待在桌角 而妳我找不到 若角色對調 妳說好不好
妳的笑 妳的好 腦海裡一直在繞 我的手 忘不了妳手的溫度
心 碎了一地撿不回從前的心跳 身陷過去我無力逃跑
說再見 才發現再也見不到 能不能就這樣忍著痛淚不掉
說好陪我到老 永恆往那裡找 再次擁抱一分一秒都好
寧靜的夜晚,偶爾傳出紙張翻頁的窸窣聲、酒瓶與酒杯的輕碰聲、以及衣物摩擦的細碎聲響。
緋村坐在被鋪旁喝酒,身邊的爐火將他的緋色長髮照襯得更加赤紅,
原先深紫羅蘭色的瞳仁,因火光輝映而呈現靛藍的彩光,顏色美麗卻透著一絲涼意。
將日記簿收進抽屜裡,滬月拿出梳子梳理著撥到左胸前的長髮,動作刻意放輕、放慢。
他今天晚睡了,喝著悶酒的姿態。
雖然他們一前一後隔著屏風,而且她始終背部向外,
但是對於另一頭的動靜仍然瞭若指掌。
想必,他也是吧。
兩人之間迴盪著一股詭譎沉寂的低壓。
「你……」終於,滬月悠悠放下髮梳,決定率先打破沉默,「你不高興浩志來探我……是嗎?」
「沒有。」在屏風另一邊,緋村悶悶的說。
「劍心?」滬月側首覷著屏風那頭模糊的身影,柔柔地喚了一聲這個似乎鬧起彆扭的男人。
「有一點。」緋村改口,仰頭喝光杯裡的酒。
端起燭台,滬月由屏風內側走出,與緋村之間隔著一床被鋪跪地而坐,緩緩伏身:
「很抱歉,暴露了你的行蹤。」
「……」
放下酒杯,緋村轉過頭目秋了歛眉垂首的滬月一眼,
又將視線移回面前的地板空瞪了一會兒。
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為難著要如何斟酌字眼開口。
「我只是……」約莫半响,緋村突然重重吐了口氣,「在想妳會不會跟他回江戶!」
他沒想過,說出這話的同時,心臟竟然會彷彿被猛力揪住般,隱隱泛起酸疼。
雖然他們已有夫妻之實,但是身為『刺客』的自覺、或者說是自卑,
讓他認為即使她要離開,他既不能、也不該阻止。
『斬人拔刀齋』的腥風血雨無法滋養白梅的清麗,也許,反倒玷汙了她一身優雅潔淨!
滬月靜靜地凝視著眼前這個已是她丈夫的男人,仔細地思索著他話中的語意,
連帶也沒忽略他刻意藏在眼底的落寞。
他在想甚麼?以為她還會離開他、回到江戶佐藤家嗎?
她該因為他的不信任而感到氣憤的,但卻為了他的自我貶抑而心疼著……
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傻瓜!
對峙般的沉默,再次於兩人之間蔓延。
滬月的無語,讓緋村以為自己說中了她的打算。
於是,他忍著逐漸強烈的疼痛再次開口:「如果,妳需要盤纏的話……」
「哪裡都不去。」滬月輕聲、卻清楚的說道。
她起身走到緋村背後,一雙藕臂越過他肩膀環住他的頸項,
左臉貼在他的右頰邊,黑瀑般的長髮在右肩側散著優美的弧度,飄飛淡淡的白梅香。
「你在哪裡,我便在哪裡。」即便是在腥風血雨裡!
滬月的聲音依舊柔軟,卻無比堅定清晰。
「小……楓……?」緋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無法確定自己到底聽到了甚麼,生怕自己聽錯。
「你在哪裡,我在哪裡。」滬月再次重述。
這一次,他真的聽清楚了。
慢慢闔上眼,雋永著這一刻溫暖的擁抱,以及那股總是撩撥心弦的幽香,
緋村的嘴角輕揚屬於欣慰的弧度。
※ ※ ※ ※ ※ ※ ※ ※ ※ ※ ※ ※
「當初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沒想到妳看……」緋村的笑容洋溢著雀躍,「收穫豐盛!」
「是啊。」滬月點頭表示同意,唇畔始終掛著微笑,但笑意卻淡得無法延展到眼底。
「我先把這些拿進去。」她留下手上的空盆,抱起裝滿蔬菜的竹簍。
直到滬月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緋村才回過頭對著眼前剛拔起一枚蘿蔔的泥坑,若有所思。
良久,他不自覺的輕嘆了一口氣。
她這兩日來的心神不寧他全看在眼裡。儘管她給他的笑容從沒少過,但總缺了些質量。
她心裡有事,他感覺得出來。
跟那個名叫『浩志』的男孩有關吧……他究竟跟她說了甚麼?
緋村眼底浮出一抹許久未見的冷鬱,原本和煦而漾著柔彩的紫羅蘭眼眸,
掠過一線久違的琥珀色的寒光。
當緋村將剩餘的收成搬進屋時,滬月正準備著晚飯。
仔細的拌勻湯鍋裡的佐料,她用勺子舀了一瓢湯汁在小碟子裡,微微吹涼後淺嚐一口。
透窗而入的餘暉,沿著她纖秀的身形鑲上一層金邊,那發亮的側臉,讓他遲遲無法移開視線。
她很快發現呆站在門口的他,端著碟子湊到他嘴邊來。
他喝下後對她微笑點點頭,她回報他綴著兩枚酒窩的甜笑,意外撩撥人性。
發燙的暖意從心臟爆發,順著血液瞬間竄流全身。
這一刻,他清楚地感受到胸臆間翻騰的熱浪、與下腹勃發的騷動。
這時間……不對!
「我去整理這些收成。」緋村脹紅著臉急忙閃身進屋。
「好,麻煩你。」
滬月粗心的沒發現這男人的窘態,依舊燦笑如花,「洗把臉就可以吃飯囉!」
「怎麼了?」嚥下滿嘴的食物、又大大的喝了一口湯,緋村抬眼回應滬月的注目。
「沒甚麼。」滬月微笑著收回視線,
「喜歡看你這樣吃得津津有味,讓我以為自己的廚藝很精湛。」
「那麼,妳會一直為我做飯?」
捕捉到她歛在眼底的感傷,以為她憶起另一個人的緋村,難抑話中有話的酸氣,
深邃的眼眸閃過稍縱即逝的鋒芒。
是內心深處對她曾經不告而別的不安、與患得患失的疑慮在作祟吧……
他總擔心她會離開他,特別是她刻意以笑容掩飾自己心事重重的這當下。
「……如果你不是『斬人』,如果我們就此避居山野、過著田園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放下手中碗筷,滬月迎上一雙澄澈晶亮的水眸、伴著唇畔一抹溫婉的淺笑:「你覺得呢?」
滬月的柔軟,總能輕易化解任何暴戾於無形,甚至讓人自覺失禮。
長長吁了一口氣,緋村緩緩放下手中碗筷。
「抱歉,請原諒我的口氣!其實我應該好好感謝妳才對,因為妳解開了困擾我許久的疑惑……」
對著一臉不解的滬月報以溫柔的微笑,緋村低垂的視線彷彿穿透地板、躍入回憶的洪流之中:
「我曾經自負的以為,憑著手上的刀就可以拯救天下蒼生於水深火熱,
相信殺人可以建立一個人人都能安居樂業的新時代、為更多百姓帶來幸福,
甚至因此違逆師父、意氣下山……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甚麼才是幸福……」
腦海盤旋的往事彷若千斤沉重,緋村逐漸將臉埋進雙掌之中,
「我殺的人越來越多,雙手染上的血腥味怎麼洗也洗不乾淨,
時代的輪軸卻依然停滯不前!我變得迷惘、甚至自我懷疑——這麼做是對的嗎?
殺害許多人、犧牲許多生命去換取的幸福到底是甚麼……真的存在嗎……」
有那麼一陣子,四周安靜得宛如連根細針落地的聲響都聽得見。
緋村試圖平復為血腥與殺戮記憶所翻攪的心緒,滬月善解人意的保持沉默不打擾。
身為『斬人』是條不歸路,『殺戮之業』是個沉痛的包袱。
一旦攬上身,這輩子都得背負,抑是無所遁逃的必須時時面對。
她懂他甚麼都想一肩扛起的傻勁,所以明白他心頭所承載的重量之鉅。
但即使那份沉重早已超越他的負荷能力,他也依舊壓榨著自己的意志力去硬撐而選擇緘默。
披著令人聞風喪膽的『斬人拔刀齋』為外衣,
內心其實是善良堅忍、又執著單純的『緋村劍心』。
他有著極端而矛盾的對立性格,他自己察覺到了嗎?
「在我覺得自己就要被揮之不去的血腥味給吞噬時,妳出現了。」
緋村再度啟口,低沉的嗓音中和著濃濃暖意,凝視著滬月的紫羅蘭色瞳眸,
閃動著被浪潮滌淨後的波光,亮如晨星:
「犧牲許多寶貴生命想建立的新時代、讓我不斷揮劍斬殺想保護的幸福——
和妳在這裡的生活,使我清楚地看到了它的模樣、體會了它的真實。
我想,我能繼續秉著正義而揮劍,不再迷惘!」
「……我……可以提起謙秀大人嗎?」滬月輕聲問著。
「沒關係。」緋村點頭。
「他說……上京是為了使我獲得幸福,但是他的一去不返,使我期盼幸福的希望隨之消逝。」
滬月歛下眼瞼,企圖掩飾雙眸溢出的黯然:
「我沒告訴他,我的幸福就是為他縫衣補褲、為他生兒育女,即便粗茶淡飯,
能一起觀星賞月、聽濤戲雪,只要能晨昏相伴,這就是我的幸福……」
置於腿上的粉拳緊緊捏著,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悔恨,逐漸凝成眼底懸而未落的淚滴,
「有時,我不禁會想,如果我當時宣之於口……甚至抓著他、哭求他留下來……」
用力嚥下哽在喉頭的苦澀,滬月終究忍不住抬眸:
「也許他就不會再執意前往京都,就不會——…」死在你刀下!
「也許。」
刻意忽略滬月眼底因為思念所流洩的哀傷,緋村努力想讓自己的情緒保持平和。
但他不曉得有隻名為『嫉妒』的心魔,發威的時候破壞力驚人——
「但這樣,我就不會在京都遇見妳!」
他們的相遇必須建立在令人悲傷的死亡之上,這樣的感情何其沉重,又何其沉痛。
「——…」
默默地目秋著緋村,滬月靜靜地等待傷口被掀開的痛楚減退。
否則,她找不到平靜的聲音與他說話,也無法耐心的琢磨他話裡是否含藏弦外之音。
話一脫口時他就後悔了!
他震驚於自己怎能對她說出這樣的話……這無異是在她的傷口上灑鹽!
「對不起!我實在不該這麼說!」緋村趕忙道歉。
「和你在一起……」
霧濕的棕灰色眼瞳承載著哀傷,也淡淡地摻進幾許諒解的溫柔。滬月斟上一杯酒遞給緋村:
「和你一起在這裡的生活,已經實現我曾經想要的幸福,我想,我不再那麼遺憾。」
嫉妒是愛的一種表現,她錯愛的這個男人也愛她,縱使痛,依然無悔。
他不可能抹去她心底的那道身影,但他深愛的這個女人選擇陪伴他,能這樣,已經足夠。
「下雪了。」
緋村接過酒杯,笑容裡盈滿對滬月失言的歉然、以及對自己夫復何求的滿足。
「是呢,冬天到了。」
輕啜一口暖喉的白酒,滬月轉頭覷著窗外悄悄飄進來的寒意。
※ ※ ※ ※ ※ ※ ※ ※ ※ ※ ※ ※
「明天的這個時候,你們就在回江戶的路上了……」
飯塚瞇起細長的雙眸,遙望眼前已附上一層雪白的林子:「我呢,也總算完成任務了!」
「姊姊真的會來嗎?」抱著滬月交託的油傘,浩志坐在飯塚身邊。
「一定會!」飯塚篤定地拍拍浩志的肩膀,
「你安心的在這裡等著,明天一定會看到楓小姐!」
既然這孩子已經露過臉,就不怕她不現身。
「太好了!只要大哥的仇報了,姊姊就能安心地跟我回去了!」
浩志天真的童顏,盡是直白的喜悅。
凝視著浩志迫不及待的雀躍,飯塚佈滿笑意的眼神摻著複雜糾結的情緒……
緩緩垂首,一陣輕顫倏地掠過心頭,逐漸漾開一股莫名的微酸。
他不討厭這對姊弟,坦白說還很喜歡楓小姐,但是……他不得不啊!
「……有大人您真心對我就足夠了,其他的我已不敢奢求!」
「別這麼說,我一定會想辦法帶妳出去的,相信我……」
別怪他狠……飯塚下意識的搓著手掌。
他也在這場動亂中賭上性命的拚搏,目的只是為了與所愛遠走高飛而已!
不管尊皇攘夷、還是佐幕開國,他壓根不想管。
對他來說,哪一方在這場爭鬥中勝出都不重要——
都沒有他眼前唯一想救的人重要!
※ ※ ※ ※ ※ ※ ※ ※ ※ ※ ※ ※
昨夜的瑞雪為大地換上銀白色新裝,冰涼的冷空氣讓每一口吐息在嘴邊瞬間凝結成白霧。
「這是最後一次外出賣藥,再來就要等明年春天融雪後才會再下山……」
緋村回頭衝著滬月露出自我解嘲的微笑:
「當然,前提是這樣的生活持續到明年,我還不用恢復『斬人』的工作。」
「我想問你……」微揚唇角,滬月笑得有些心有悽悽。
「嗯?」
「為了新時代而變成一個劊子手,你覺得值得嗎?」
滬月睇著這男人勁瘦的雙肩,心裡泛疼。
「沒想過這問題,但是我已經做好下地獄的準備。」
緋村停下腳步,沉靜地凝視著眼前這張不知從何開始,
就已盤據他心頭、深印他腦海的容顏:
「為了不要太早與妳分開,我一定會珍惜自己的性命。」
「一定要。」滬月下意識的輕撫腹部。
「那走吧,」拂開滬月肩上的落雪,緋村牽起她的手,「雪下大了,不走快點會著涼。」
擁著偎在他臂彎裡倦懶而寐的滬月,
緋村睇凝著握在掌中、一雙稱不上柔細還嵌著刀繭的小手。
「我有預感……」他在她耳畔喃喃低語,手指輕輕摩娑著她手上的繭子,
「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得再度回到京都的戰場去……又會繼續揮劍殺人吧。」
緋村輕嘆一聲,微弱的幾不可聞。
背對著他的滬月緩緩睜開雙眼,棕灰色的瞳仁裡是一望無際的幽暗:
「……那麼,只能祈禱新時代趕快來臨了。」
「如果……」緋村輕輕握起雙拳,將她的手牢牢裹在自己掌中:
「如果有天我也失去了音訊,妳就趕快離開京都……回江戶吧!」
挺直腰桿,抬起原本靠在緋村胸膛上的背,滬月回過身,深深目秋著他,良久。
「生見人、死見屍,沒親眼看到你,我不會放棄尋找你的下落。」
滬月抬手撫上緋村帶傷的左頰,「倘若京都尋不著,我就找遍全日本!」
字字輕柔、卻句句清晰,滬月的一言一語都擲地有聲,猛烈的撞進緋村的魂魄裡,
更一舉擊碎他內心深處最後的那道魔障。
「——…」洶湧的淚意驀然翻騰而起,狂滔般撲打緋村從來剛強堅毅的心。
這樣突如其來的衝擊,讓他無法自抑的隱隱顫抖著。
「曾經因為猶豫而不夠堅強,我沒有抓住眼前的幸福,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開你。」
一雙宛若翦水秋波的棕灰明眸,閃爍著燦亮如星的火光,
溫柔的鎖住那對此刻漫起薄霧的兩泓紫色深潭。
時空彷彿凍結在這一瞬間,為交付真心的兩個人,留住片刻的永恆。
再次將滬月攬進懷裡,緋村緊緊的擁住她,不停的用臉頰摩娑著她的額頭:
「我向妳發誓,當新時代來臨時我不會再殺人。只要有妳在我身邊,我想我能放下刀劍、
找到一個不殺人也能保護新時代的方法,繼續守護著妳的幸福!小楓……」
「嗯?」
稍微拉開一點距離,她清麗細緻、柔婉含媚的臉龐完整的輝映在他深情的眼眸裡:
「妳曾經在這場動亂中失去的幸福,我會用一生補償妳!」
「好。」
彷彿瀅著朝露的一翦白梅,滬月賽雪的粉頰輕飄兩朵紅霞,唇畔浮著一抹帶淚的笑意。
「我們……」滬月再度偎進緋村懷裡,
「我們會在你允諾過的、天堂般的新時代,一起笑著過日子……對嗎?」
「會的。」緋村拉起棉被覆住滬月微露在外、白皙的肩頭。
微涼的手滑過緋村結實的腹部、牢牢的環住他的腰。
滬月將臉頰貼在緋村的心窩上,低聲呢喃:「但願我能看得到……那天堂……」
「小楓?」
枕著他的胸膛、聽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滬月不自覺地收緊環在他腰上的雙臂……
最後,靜靜地闔上眼。
「我想,我已經身在其中。」
曾經,他用手上的刀,劈碎她的夢。
如今,他用自己的心,許她一個天堂。
※ ※ ※ ※ ※ ※ ※ ※ ※ ※ ※ ※
拂曉前,幽暗的屋子裡有個人影輕巧的穿梭著。
最後那道人影靜止於床榻旁,如雕像般久久不動。
直到第一道曙光穿透雲層、鑽過窗櫺縫隙射入屋內,
那雕像般的人影,終於伸手輕輕撫著面前這張逐漸清晰的俊美睡臉。
接著,緩緩抽出扎在他穴道上的銀針。
再次的不告而別,他會生氣嗎?
希望她還能回來,親眼見到他氣壞了的模樣。
屆時,她會帶著上天恩賜的大禮,好好地安撫他。
「……但願是暫別,我此生第二個摯愛的男人。」
深情地在緋村的唇瓣上落印一吻,滬月握著手邊的長劍,毅然起身。
和你一起在這裡的生活,已經實現我曾經想要的幸福,我想,我不再那麼遺憾。
[JUST TALK]
〈說了再見,才發現再也見不到〉……突然想起周董某首歌的歌詞。
【為一句歌詞睡不著的後記】
四通八達的網路,去找了這首歌來聽,結果是失眠。(小作:好,我有病,我知道……)
說了再見 / 詞:古小力,黃淩嘉 / 曲:周杰倫
說了再見 才發現再也見不到 我不能就這樣失去妳的微笑
口紅待在桌角 而妳我找不到 若角色對調 妳說好不好
妳的笑 妳的好 腦海裡一直在繞 我的手 忘不了妳手的溫度
心 碎了一地撿不回從前的心跳 身陷過去我無力逃跑
說再見 才發現再也見不到 能不能就這樣忍著痛淚不掉
說好陪我到老 永恆往那裡找 再次擁抱一分一秒都好
[神劍闖江湖] : <卷一> 許一個天堂 / 第九幕--名符其實
第九幕--名符其實
「咳咳……咳咳……」
拿下覆在額頭上已經升溫變熱的冷毛巾,掙扎著坐起身的滬月,摀著嘴巴又是一陣長咳。
「沒有好一點嗎?」緋村端來小桌子放在她身旁,「先吃飯吧,等一下再喝藥。」
「……」
看著參雜褐色米粒的微焦白飯,湯面漂著幾撮土黃色固體、味增尚未完全溶解的味增湯,
魚皮已脫得七零八落甚至露出部分魚骨的秋刀魚,滬月因高燒而泛紅的臉頰,
慢慢浮起一朵微笑。
「不好意思,這是目前為止最好的一次……」
緋村尷尬地搔搔頭,「妳將就一下多少吃點吧。」
以前他從不覺得自己廚藝需要再精進,反正有師父罩著。
再加上他老人家挑剔得很,他實在很難燒頓讓他百分之百滿意的飯菜,乾脆就賴皮湊合著,
勞駕他老人家挑嘴時自行料理,而他想也沒想過要好好的跟師父學上兩手,
如今在她面前獻藝……當真是糗掉了。
滬月含笑,一口一口將飯菜往嘴裡送,細細品嚐的從來都不是他的廚藝。
其實也不算難吃,以傳統武家士族的男人不做家事、不進廚房的角度來看,真的不算差了,她覺得。
雖然,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是傳統武士。
「感謝這份心意。」
滬月的眸子飄浮因高燒所致的氫氳,棕灰色的瞳孔卻瀅著亮如晨星的螢光。
輕輕放下喝乾的空碗,她對著正捧著藥盅朝她走來的緋村眨眨眼:
「不過這魚,請別再抹糖了。」
「啊——」拿錯了!
緋村的俊臉倏地脹紅。
「也許改天燒一道師父教過的糖醋魚讓你嚐嚐。」
她還記得那酸中帶甜的好滋味,就不曉得自己的手藝差師父幾分,索性拿他來試試技術吧!
「糖……甚麼魚?!」魚放糖……能吃嗎?!
自緋村眼底溢出驚懼,清晰的掛在他漾滿狐疑的俊臉上。
「糖醋魚,中國式菜餚,保證能吃。」他竟然會害怕呢,真有趣!
滬月拿起毛巾,緩緩擦拭著他頭臉上的碳黑。
「這藥,好像煎過頭…」
緋村垂下視線,避免眼睛洩漏了此刻內心的怦然。
小心翼翼的倒出一碗黑褐色、正冒著熱氣的湯汁,靦腆低語:「不過妳還是得喝。」
「好,謝謝。」
放下毛巾,滬月端起面前的陶碗,唇畔的酒窩不自覺的加深。
※ ※ ※ ※ ※ ※ ※ ※ ※ ※ ※ ※
山區的雨勢雖然減緩許多,卻仍舊綿密的下個不停,
屋旁的田地已經開始有部分作物因為泡水而萎謝。
「被淹死了……」滬月蹲在田埂旁撈著攤在泥地上的殘葉,小臉微漾黯然的神傷。
「因為雨下得比較久的關係。」
緋村撐著傘站她身後安慰著,「這情況很正常,至少有一半應該會沒事,別擔心。」
「呦吼——」遠遠的,再度傳來熟悉的吆喝聲,「你們在屋外賞雨吶?」
緋村與滬月同時轉頭看向飯塚,隨即互望一眼,微笑。
酒足飯飽,滬月收拾好用餐的小桌子並端上點心後,安靜地站在水槽邊清洗杯碗碟盤。
飯塚持續描述著現下京都的風聲鶴唳與長州藩都的混亂局勢,
一邊放下菸斗,一邊反覆叮嚀著要緋村持續等待、稍安勿躁。
啜飲著手中溫酒,緋村默默聆聽,偶爾回應著頷首。
「這糕點好特別,吃起來有股淡淡花香耶……」
飯塚迅速吞嚥後又往嘴裡塞進一塊,「很好吃吶!」
「桂花糕。」緋村放下酒杯,跟著拿起筷子夾了一塊。
「你連這個也知道?」飯塚忍不住挑挑眉。
「小楓偶然在附近發現一株桂樹,她說桂花可以釀蜜入藥還有佐菜。」
緋村細細咀嚼滿嘴清香。
「嘖!真羨慕你這傢伙,走的不知道是甚麼好運能遇上楓小姐。」
飯塚往自己的空杯斟酒:「對了,楓小姐來自關東吧?老家還有些甚麼親人在嗎?」
擦拭碗盤的手登時頓住。
滬月沉吟片刻後略抬眼睫,正要回頭之際,在她身後揚起久違的沉冷嗓音。
「有甚麼事?」緋村就著酒杯淺酌,眼角淡淡掃了飯塚極其低溫的一眼。
「喂喂!都認識了大半年,卻還不曾聽聞楓小姐提起身家,關心的問候一下而已!」
飯塚邊陪笑臉邊端起酒杯,湊近唇畔時忍不住低聲碎唸,
「怎麼老愛擺張閻羅面給我看,對我笑一下會死啊……」
「你別那麼多事也不會死。」
緋村再度冷眼掃過飯塚僵硬的笑容,以眼神宣告著他的聽力沒那麼差。
「飯塚先生若不嫌棄,」滬月遞上包著糕點的油紙包,「這些桂花糕請您帶回去品嚐。」
「那我不客氣囉!」飯塚開心地接手,「楓小姐,下回來還吃得到嗎?」
「桂花喜歡溫暖濕潤的氣候,主要分佈在日本南端,這裡其實很少見。」
滬月收起小桌旁的空酒瓶再度重新擺上兩瓶新酒,唇畔淺漾一朵帶笑的溫婉:
「今年的花期已經結束了。」
「這樣啊,那真的是謝謝吶!」飯塚轉而對著緋村揚揚手中的油紙包。
緋村垂下眼瞼繼續啜著杯中酒香,嘴角輕揚一抹淡然的笑意。
「希望你還沒對沉悶的賣藥生活感到厭倦,」
準備離去的飯塚披上蓑衣,著手繫緊領口的繩帶,「因為看來目前還得等上一段時間。」
「我本來就不喜歡殺人。」
緋村站在屋簷下,眼底的暖意,讓他的臉龐閃動著令飯塚微愕的和煦:
「況且這裡的生活並不沉悶,反而讓我逐漸領悟出一些過去不明白的道理。」
「是嗎,那就好。」
飯塚回頭,對著站在緋村身後的滬月點點頭、微笑致意後,戴上斗笠朝緋村揮了揮手:
「先走囉,提醒你可千萬記得,別讓身手變遲鈍了。」
緋村在飯塚走進雨幕後轉身進屋,發現滬月仍呆立於門邊不動,
目送飯塚的眼神裡似乎若有所思。
「怎麼了?」
「不,沒甚麼。」
滬月收回視線,輕輕搖了下頭……希望,是她多心。
※ ※ ※ ※ ※ ※ ※ ※ ※ ※ ※ ※
入秋的雨夜,空氣裡已沁著令人發顫哆嗦的濕冷。
滬月習慣在睡前寫日記,因此當她就寢時緋村多半已入睡。
鑽進被窩裡,滬月脫下外掛折疊整齊放在榻旁,回頭正準備吹熄燭火時,
順勢瞥見坐在身後倚牆而眠的緋村。
他左臉的傷疤,於此時昏黃的視線裡顯得異常的刺目,在搖曳的火光中閃爍著令她難解的詭譎。
「……」
短暫的掙扎,好奇心驅使滬月離開溫暖的被鋪蹲在緋村跟前。
雖然曾有片刻猶豫,但她仍然伸出手指輕觸他臉頰上的疤痕,由上而下緩緩比劃著。
緋村霍地睜開眼,滬月陡然一嚇而想縮回的手被他瞬間握住,貼在他帶傷的左臉頰上。
稍微一使勁,緋村將滬月拉向自己,他的額頭輕碰她的:
「那天我在窗邊睡著,妳好意為我圍上披肩卻被我拔刀相對,當時既沒向妳道歉、
也不曾道謝,我很抱歉。」
他的聲音很輕彷彿還含著睡意,但握住她的手卻很有力。
男性的氣息隨著他說話時的吞吐,分毫不減的擴散到她所呼吸的空氣裡,
一股腦兒的全鑽進她的肺部中。
「我沒有怪你。」
滬月眨眨水靈大眼迎視他現下略帶迷濛卻依舊深邃的紫眸,
說話的聲音跟她唇畔的笑意同樣和煦,眼波流轉之間盡是對他的溫柔,「抱歉吵醒你了。」
有那麼一刻,緋村只能靜靜凝視著眼前這份溫婉而清麗的美,無法言語。
忘了從甚麼時候開始,他的嗅覺裡除了血腥味,總沁著一股白梅香。
如今他希望這股幽香,不再只是稍縱即逝的芬芳、或是午夜夢迴裡的懸念或想望,
而是成為深刻烙進他生命中的一份存在——
絕對而重要的存在。
平放原本靠著肩頭的武士刀,緋村伸出右手將滬月攬進自己懷裡。
「我想跟妳做一對真正的夫妻,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為止。」
「——…」
臉頰貼著一堵勁瘦卻結實的膛壁,滬月聽著緋村重如擂鼓的心跳聲,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回應,視線黏著他因說話而上下滑動的喉結,只覺得耳根逐漸發燙。
「我是個把命押在刀口上的人,本來也沒有資格跟妳保證甚麼未來,但我仍然想要努力看看……」
緋村用臉頰緊緊地貼著滬月的額頭,原本握住她的手掌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
「因為妳,我會盡全力把命留在未來的無數個明天之中!」
他堅定的眼神在眸中織出一張望不到邊際的紫色情網,含著低啞略帶磁性的嗓音,
低下頭睇著她白皙的臉頰酡上美麗醉人的嫣紅:「妳願意嗎?」
抬頭迎視緋村此刻泛著柔膩、顏色卻逐漸轉深的紫羅蘭色瞳仁,
滬月原本澄澈明亮似繁星綴點的水眸,自眼底緩緩飄起一片薄嵐。
他那宛若兩泓深潭的雙瞳,此刻閃爍著火習火習亮光,彷如子夜無月的汪洋,
靜靜地搖曳在海面上的兩盞漁火。
在她記憶深處,總有一團令她恐懼的黯霧不時威脅著要吞噬她。
每當她在夢境的邊緣掙扎著醒過來時,隨即就被侵襲包圍而至的血腥味與酒臭味,
逼得胃部痙攣、作嘔不止。
那是兩雙混濁又佈滿血絲的猙獰大眼,猥瑣淫穢的齜牙咧嘴、狠狠嘲笑著她的驚恐與無助,
還沾著食物油脂的粗糙手掌,摀住她口鼻的同時、也粗暴的撕裂她身上的衣物……
好冷!
當她回過神來,自己幾乎衣不蔽體的站在血跡斑斑的雪地裡,
身上濺滿彷彿一輩子擦洗不掉的濕黏血液,地上平躺兩具男屍,身首異處。
在那個好冷好冷的雪夜裡,她的心結冰了,結成了血紅色的千年寒冰。
而她把對黑暗的恐慌,用刺骨寒泠層層冰封在記憶深處——害怕,卻不敢遺忘。
謙秀大人過世的時候,曾經為她驅散黯霧的暖陽跟著落日。
她以為她再也脫離不了那令她恐懼的無盡晦暗……
如今,她心底長年盤旋著霜雪的幽冥盡頭,再度燃起兩簇叫人不再感到畏寒沁冷的微光,
和煦地照著她。
心頭霎時一暖,滬月再次將臉埋進緋村胸前,用力地汲取著他炙熱的體溫與氣息。
伸出左手輕輕環住他的腰,她抽回一直被握住的右手,
反拉著他的手掌熨貼在自己僅著睡衣的左胸膛上,讓他感受自己早已失序紊亂的心跳。
領會了滬月無言的應許,緋村立即收緊臂彎,俯下頭深深地吻住她。
此時此刻,他巴不得將她的柔軟全數嵌進自己的身體裡、揉進靈魂最深處。
不再分開,也就不害怕失去……
「對不起。」拭去滬月腿側的血漬,緋村低聲道歉。
缺乏經驗,不能理所當然的為自己的莽撞開脫。所以,他為造成她的疼痛不適而感到自責。
搖搖頭,滬月一張瓜子臉依舊紅透。
緩緩撥開緋村因汗濕而貼在臉頰上髮絲,她伸手輕撫這道總讓她莫名揪心的疤痕。
「這傷多久了?能傷你的人劍術應該很精湛吧?」
「年初的一次任務中受的傷。」緋村環住滬月的柳腰,將她更往自己拉近一些:
「為了所愛而執著於生命,確實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如今,他已能體會那樣的心情。
「即便當時明白對方的心思,你也依然毫不手軟是嗎……」滬月不禁輕喟:
「『拔刀齋』真的是一流敬業的『斬人』呢。」
「不算真的敬業,因為我放過妳。」緋村拉下滬月貼在他臉頰上的手,置於唇邊輕啄:
「還無法自拔的只想跟妳在一起,緋村……楓。」
滬月莞爾一笑,偎進這男人結實溫暖的胸膛:「彼此彼此。」
其實是不分軒輊,緋村拔刀齋。
※ ※ ※ ※ ※ ※ ※ ※ ※ ※ ※ ※
樹叢茂密的林子深處,立著一幢樣式簡單平凡的房宅。
「雖然被桂給逃掉,但是『拔刀齋』還在掌握之中,而且這幾個月下來,
已經令他的銳氣大大減退,看來動手的時候不會費太多功夫。」
「你這麼有把握?」
「見識過『拔刀齋』的身手卻還能活著的人,我可是少數中的少數!他明顯鬆懈很多,
連殺氣都消失了,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變得太溫和,根本就不是一個『斬人』該有的眼神!」
「是嗎……」男人搓著下巴點了點頭,「那麼成果可說是出乎預期的好。」
「你們的訓練簡直是了不起吶!」
「不,該說是那個人有著收服人心的天賦異稟……或者,復仇的意志堅強吧。」
屋外突然響起一陣淒厲慘叫,伴隨而來的是骨頭碎裂的聲音。
「你們也真是的……」
一道黑影,以快到讓人看不清楚的速度從門口竄進來。
拋下一個物體後隨即閃身隱入屋頂梁柱之中,「至少要派個人在外頭戒護吧!」
「你也真不小心!」男人瞥了地上已身首異處的屍體一眼,「都沒發現自己被跟蹤了?」
「嘖……是片貝!」飯塚雙手抱胸沉吟,「看來要趕快進入收尾的階段了!」
※ ※ ※ ※ ※ ※ ※ ※ ※ ※ ※ ※
「這是……?」看著碗裡冒著蒸氣、像是將米飯泡在水裡的白色稠狀物,緋村滿臉疑問。
「這叫做『白粥』,也是稻米烹煮。」滬月從鍋子裡一瓢一瓢舀出第二碗,
「師父說在中國,配上菜心、醃漬蘿蔔等醬菜,是尋常人家很普遍的早飯。」
「原來如此。」緋村夾了一筷子醬菜,就著碗緣小心扒了熱騰騰的第一口。
嚥下後,很快的第二口、第三口……
「雖然第一次吃覺得怪異,但卻是越吃越順口,」緋村抬眼微笑,「好吃。」
「我覺得即將入冬的早晨,吃上這麼一碗很暖胃的……」
滬月輕輕吹散碗面飄飛的熱霧,嘴角揚起欣慰的弧度:「很高興你也喜歡。」
「動亂結束後,我們去一趟中國吧!」轉眼緋村手上的白粥只剩半碗,
「送妳師父回家鄉安葬。」
「——…」滬月聞言,原本舉箸的手僵在半空中。
「……可是滬京很遠……」
「不要緊,再遠也總是到得了的地方,重要的是完成小楓的心願、
而爺爺也能了無遺憾,對吧?」
「但大人不能離家這麼久吧?」
「那就請妳等我,讓我把所有的事安排妥當再一起出發……」
「因為抱持這樣的想法,妳才一直將師父帶在身邊的吧?」
緋村放下空碗與筷子,目秋著滬月的眼神與他此刻的笑容一樣溫柔:「這會是一趟辛苦的遠行。」
「嗯!」
滬月用力的點了一下頭,一朵笑容在唇畔嫣然綻開,棕灰色眼瞳彷若被朝露瀅亮而更顯得水潤晶透。
傍著『凌霄山』而順流,綿延十數公里之長的『凌雲河』,
是山區各個聚落重要的用度水源。
突如其來的反胃,讓滬月急忙放下洗到一半的衣服伏在河岸邊,
天旋地轉的除了嘔出尚未消化的食物、甚至包括胃裡的酸水。
掬起河水漱口,當思考能力逐漸回流至發脹暈眩的腦袋裡,
身為女人的直覺也同時敲響了心裡的警鐘…不會吧——這時候?!
「姊姊——姊姊——」
由遠而近的呼喚是記憶中熟悉的聲音,因身體不適而有些精神恍神的滬月,
一度以為是自己置身夢境裡產生幻聽。
循聲望去,一名年約十來歲、身著淺灰色武士服的小男孩不斷揮舞著雙手朝她狂奔而來,
轉眼就撲進她懷裡:「姊姊,我好想妳!」
對著懷中仰望她的那張笑臉發楞,頃刻間,滬月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小志……是你……?」
※ ※ ※ ※ ※ ※ ※ ※ ※ ※ ※ ※
「這位是浩志大人,是……」滬月輕輕搭著小男孩的肩頭,「是謙秀大人的親弟弟。」
「弟……弟?」緋村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訝異。
「是的,受佐藤家照顧那幾年,我代替體弱多病的淀和夫人料理浩志大人的生活起居。」
「姊姊!我說過不要叫我『大人』!妳一直是我姊姊啊!」浩志撒嬌般小聲抗議著。
「你們有很多話要談吧……」緋村起身,「我去田裡看看。」
伏身行禮,目送緋村走出屋子後,滬月再一次給眼前這個小男孩一個大大的擁抱。
「這些日子你們過得還好吧?夫人的身體有好些了嗎?」
滬月溫柔地捧起眼前這張眉宇有幾分神似某人的小臉:「小志怎麼瘦了……」
名喚浩志的男孩用力的吸吸鼻子後,再次撲進滬月懷中:
「不好不好都不好!姊姊走了我們怎麼會好!」
滬月愛憐的輕拍浩志哄著:「立志要成為偉大武士的人啊,可不能再這麼孩子氣喔。」
「那是『元服式』(註)之後的事!」
浩志翻身而起,揚著一臉顯而易見的興奮,刻意壓低聲音說道:
「現在最重要的,是姊姊已經完成任務,可以跟我一起回江戶了……」
看了一眼緋村漸遠的身影,浩志的眼底瞬間爆湧攝人的憤恨,雙手不自覺的掄起拳頭,
「為了報仇,竟然得跟拔刀齋窩在這種荒涼地方!」
「——!!」
簡短的幾句話,卻讓滬月聽得肝膽俱裂。
「你說甚麼?!」原本跪坐的滬月立起上半身抓住浩志的臂膀,
「你甚麼時候離開江戶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妳一走我就跟著來了,我的工作是負責聯絡妳,我當然會知道妳在哪裡啊!」
萬分震驚的跌坐回地上,滬月失神的環抱著自己隱隱發抖的身軀,
止不住的寒意無聲地鑽過毛孔侵襲著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冷得直想哆嗦。
「姊姊!」浩志挨近滬月身邊拉起她冰涼的手,
「妳不用這麼驚訝的,大家已經準備好要行動了,我們其實現在就可以——」
「你快回江戶!」
努力壓下心中轟然炸裂的恐懼,滬月要自己冷靜,「這裡的事情我會處理……」
她反握浩志的小手,極其嚴肅的看著他:
「不能連你的手也弄髒了,更不能讓你涉入這麼危險的事!你馬上回江戶——」
「為什麼趕我回去!我不怕啊!」
浩志霍地甩開滬月的手,昂然起身:
「我答應過哥哥要代替他照顧妳的,所以我要幫妳殺了拔刀齋!」
「但我不允許。」
逐漸平撫先前失序的恐慌,滬月重拾一貫的從容,不疾不徐地說:
「相信在天之靈的謙秀大人,也不會答應讓你涉入這種事情,你應該明白的不是嗎?」
「所以……」浩志頹喪的坐下,萬分的失望全寫在小臉上,「所以妳現在不跟我走嗎?」
滬月無奈地搖搖頭。
「既然你都來了,表示這裡的事我一定要處理好才走得了……」
輕輕將垮著肩膀的浩志擁住,滬月溫柔的叮嚀中滿滿是不捨:
「這一路你必定吃了不少苦,難為你了!趕快回江戶去,這裡的危險不是你能應付的,
而我怕我不夠能力保護你。」
「我可以自己保護自己……」浩志猶做垂死掙扎。
「聽話——好嗎?」滬月憐愛的揉揉浩志的後腦勺,這個自己親手照顧過的孩子:
「你是謙秀大人的親弟弟、淀和夫人僅剩的指望,絕對不能出事!」
「可是我怕回去之後等不到妳嘛!」
浩志抬起原先一直低垂的小臉,圓亮的大眼泛著閃閃淚光:
「妳難道忘了……我們就是沒有等到哥哥回去嗎?」
浩志的話狠狠揪痛了滬月早已發疼的心,
逼著她再度回頭凝望心底那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我沒忘。」盼不到愛人歸鄉的痛,怕是這輩子想忘都忘不了……
重重嚥下滿腔苦澀,滬月淡淡揚起一抹帶淚的微笑:
「所以為了謙秀大人,我更加不能讓你涉險。」
「可是——」
「先回去。」
滬月再次擁住浩志,說話的聲音裡含著欲哭無淚的顫抖:「相信我,好嗎……?」
很抱歉,她報不了仇……但無論如何她都要保護他!
走出屋外,滬月為浩志繫上裝有乾糧與厚衣的布包。
「趁著冬雪封山前快回江戶,路上小心!」她蹲在浩志身前,將手中的油傘交給他:
「請代我問候夫人,並替我將這把傘子放在謙秀大人的墓碑前,拜託你了,知道嗎?」
「可惡的『拔刀齋』!」
遠遠地,浩志狠狠瞪了還在田裡的緋村一眼後,抱著滬月交給他的油傘幽幽轉身:
「反正,我已經把時間跟地點告訴妳了……」
[JUST TALK]
停頓了好一段時間的神劍思維再度轉動,第一階段的故事即將落幕。
一晃眼即將進入夏季。
在逐漸炎熱的氣候裡,描述一個心底泛冷的結局。
「咳咳……咳咳……」
拿下覆在額頭上已經升溫變熱的冷毛巾,掙扎著坐起身的滬月,摀著嘴巴又是一陣長咳。
「沒有好一點嗎?」緋村端來小桌子放在她身旁,「先吃飯吧,等一下再喝藥。」
「……」
看著參雜褐色米粒的微焦白飯,湯面漂著幾撮土黃色固體、味增尚未完全溶解的味增湯,
魚皮已脫得七零八落甚至露出部分魚骨的秋刀魚,滬月因高燒而泛紅的臉頰,
慢慢浮起一朵微笑。
「不好意思,這是目前為止最好的一次……」
緋村尷尬地搔搔頭,「妳將就一下多少吃點吧。」
以前他從不覺得自己廚藝需要再精進,反正有師父罩著。
再加上他老人家挑剔得很,他實在很難燒頓讓他百分之百滿意的飯菜,乾脆就賴皮湊合著,
勞駕他老人家挑嘴時自行料理,而他想也沒想過要好好的跟師父學上兩手,
如今在她面前獻藝……當真是糗掉了。
滬月含笑,一口一口將飯菜往嘴裡送,細細品嚐的從來都不是他的廚藝。
其實也不算難吃,以傳統武家士族的男人不做家事、不進廚房的角度來看,真的不算差了,她覺得。
雖然,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是傳統武士。
「感謝這份心意。」
滬月的眸子飄浮因高燒所致的氫氳,棕灰色的瞳孔卻瀅著亮如晨星的螢光。
輕輕放下喝乾的空碗,她對著正捧著藥盅朝她走來的緋村眨眨眼:
「不過這魚,請別再抹糖了。」
「啊——」拿錯了!
緋村的俊臉倏地脹紅。
「也許改天燒一道師父教過的糖醋魚讓你嚐嚐。」
她還記得那酸中帶甜的好滋味,就不曉得自己的手藝差師父幾分,索性拿他來試試技術吧!
「糖……甚麼魚?!」魚放糖……能吃嗎?!
自緋村眼底溢出驚懼,清晰的掛在他漾滿狐疑的俊臉上。
「糖醋魚,中國式菜餚,保證能吃。」他竟然會害怕呢,真有趣!
滬月拿起毛巾,緩緩擦拭著他頭臉上的碳黑。
「這藥,好像煎過頭…」
緋村垂下視線,避免眼睛洩漏了此刻內心的怦然。
小心翼翼的倒出一碗黑褐色、正冒著熱氣的湯汁,靦腆低語:「不過妳還是得喝。」
「好,謝謝。」
放下毛巾,滬月端起面前的陶碗,唇畔的酒窩不自覺的加深。
※ ※ ※ ※ ※ ※ ※ ※ ※ ※ ※ ※
山區的雨勢雖然減緩許多,卻仍舊綿密的下個不停,
屋旁的田地已經開始有部分作物因為泡水而萎謝。
「被淹死了……」滬月蹲在田埂旁撈著攤在泥地上的殘葉,小臉微漾黯然的神傷。
「因為雨下得比較久的關係。」
緋村撐著傘站她身後安慰著,「這情況很正常,至少有一半應該會沒事,別擔心。」
「呦吼——」遠遠的,再度傳來熟悉的吆喝聲,「你們在屋外賞雨吶?」
緋村與滬月同時轉頭看向飯塚,隨即互望一眼,微笑。
酒足飯飽,滬月收拾好用餐的小桌子並端上點心後,安靜地站在水槽邊清洗杯碗碟盤。
飯塚持續描述著現下京都的風聲鶴唳與長州藩都的混亂局勢,
一邊放下菸斗,一邊反覆叮嚀著要緋村持續等待、稍安勿躁。
啜飲著手中溫酒,緋村默默聆聽,偶爾回應著頷首。
「這糕點好特別,吃起來有股淡淡花香耶……」
飯塚迅速吞嚥後又往嘴裡塞進一塊,「很好吃吶!」
「桂花糕。」緋村放下酒杯,跟著拿起筷子夾了一塊。
「你連這個也知道?」飯塚忍不住挑挑眉。
「小楓偶然在附近發現一株桂樹,她說桂花可以釀蜜入藥還有佐菜。」
緋村細細咀嚼滿嘴清香。
「嘖!真羨慕你這傢伙,走的不知道是甚麼好運能遇上楓小姐。」
飯塚往自己的空杯斟酒:「對了,楓小姐來自關東吧?老家還有些甚麼親人在嗎?」
擦拭碗盤的手登時頓住。
滬月沉吟片刻後略抬眼睫,正要回頭之際,在她身後揚起久違的沉冷嗓音。
「有甚麼事?」緋村就著酒杯淺酌,眼角淡淡掃了飯塚極其低溫的一眼。
「喂喂!都認識了大半年,卻還不曾聽聞楓小姐提起身家,關心的問候一下而已!」
飯塚邊陪笑臉邊端起酒杯,湊近唇畔時忍不住低聲碎唸,
「怎麼老愛擺張閻羅面給我看,對我笑一下會死啊……」
「你別那麼多事也不會死。」
緋村再度冷眼掃過飯塚僵硬的笑容,以眼神宣告著他的聽力沒那麼差。
「飯塚先生若不嫌棄,」滬月遞上包著糕點的油紙包,「這些桂花糕請您帶回去品嚐。」
「那我不客氣囉!」飯塚開心地接手,「楓小姐,下回來還吃得到嗎?」
「桂花喜歡溫暖濕潤的氣候,主要分佈在日本南端,這裡其實很少見。」
滬月收起小桌旁的空酒瓶再度重新擺上兩瓶新酒,唇畔淺漾一朵帶笑的溫婉:
「今年的花期已經結束了。」
「這樣啊,那真的是謝謝吶!」飯塚轉而對著緋村揚揚手中的油紙包。
緋村垂下眼瞼繼續啜著杯中酒香,嘴角輕揚一抹淡然的笑意。
「希望你還沒對沉悶的賣藥生活感到厭倦,」
準備離去的飯塚披上蓑衣,著手繫緊領口的繩帶,「因為看來目前還得等上一段時間。」
「我本來就不喜歡殺人。」
緋村站在屋簷下,眼底的暖意,讓他的臉龐閃動著令飯塚微愕的和煦:
「況且這裡的生活並不沉悶,反而讓我逐漸領悟出一些過去不明白的道理。」
「是嗎,那就好。」
飯塚回頭,對著站在緋村身後的滬月點點頭、微笑致意後,戴上斗笠朝緋村揮了揮手:
「先走囉,提醒你可千萬記得,別讓身手變遲鈍了。」
緋村在飯塚走進雨幕後轉身進屋,發現滬月仍呆立於門邊不動,
目送飯塚的眼神裡似乎若有所思。
「怎麼了?」
「不,沒甚麼。」
滬月收回視線,輕輕搖了下頭……希望,是她多心。
※ ※ ※ ※ ※ ※ ※ ※ ※ ※ ※ ※
入秋的雨夜,空氣裡已沁著令人發顫哆嗦的濕冷。
滬月習慣在睡前寫日記,因此當她就寢時緋村多半已入睡。
鑽進被窩裡,滬月脫下外掛折疊整齊放在榻旁,回頭正準備吹熄燭火時,
順勢瞥見坐在身後倚牆而眠的緋村。
他左臉的傷疤,於此時昏黃的視線裡顯得異常的刺目,在搖曳的火光中閃爍著令她難解的詭譎。
「……」
短暫的掙扎,好奇心驅使滬月離開溫暖的被鋪蹲在緋村跟前。
雖然曾有片刻猶豫,但她仍然伸出手指輕觸他臉頰上的疤痕,由上而下緩緩比劃著。
緋村霍地睜開眼,滬月陡然一嚇而想縮回的手被他瞬間握住,貼在他帶傷的左臉頰上。
稍微一使勁,緋村將滬月拉向自己,他的額頭輕碰她的:
「那天我在窗邊睡著,妳好意為我圍上披肩卻被我拔刀相對,當時既沒向妳道歉、
也不曾道謝,我很抱歉。」
他的聲音很輕彷彿還含著睡意,但握住她的手卻很有力。
男性的氣息隨著他說話時的吞吐,分毫不減的擴散到她所呼吸的空氣裡,
一股腦兒的全鑽進她的肺部中。
「我沒有怪你。」
滬月眨眨水靈大眼迎視他現下略帶迷濛卻依舊深邃的紫眸,
說話的聲音跟她唇畔的笑意同樣和煦,眼波流轉之間盡是對他的溫柔,「抱歉吵醒你了。」
有那麼一刻,緋村只能靜靜凝視著眼前這份溫婉而清麗的美,無法言語。
忘了從甚麼時候開始,他的嗅覺裡除了血腥味,總沁著一股白梅香。
如今他希望這股幽香,不再只是稍縱即逝的芬芳、或是午夜夢迴裡的懸念或想望,
而是成為深刻烙進他生命中的一份存在——
絕對而重要的存在。
平放原本靠著肩頭的武士刀,緋村伸出右手將滬月攬進自己懷裡。
「我想跟妳做一對真正的夫妻,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為止。」
「——…」
臉頰貼著一堵勁瘦卻結實的膛壁,滬月聽著緋村重如擂鼓的心跳聲,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作何回應,視線黏著他因說話而上下滑動的喉結,只覺得耳根逐漸發燙。
「我是個把命押在刀口上的人,本來也沒有資格跟妳保證甚麼未來,但我仍然想要努力看看……」
緋村用臉頰緊緊地貼著滬月的額頭,原本握住她的手掌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
「因為妳,我會盡全力把命留在未來的無數個明天之中!」
他堅定的眼神在眸中織出一張望不到邊際的紫色情網,含著低啞略帶磁性的嗓音,
低下頭睇著她白皙的臉頰酡上美麗醉人的嫣紅:「妳願意嗎?」
抬頭迎視緋村此刻泛著柔膩、顏色卻逐漸轉深的紫羅蘭色瞳仁,
滬月原本澄澈明亮似繁星綴點的水眸,自眼底緩緩飄起一片薄嵐。
他那宛若兩泓深潭的雙瞳,此刻閃爍著火習火習亮光,彷如子夜無月的汪洋,
靜靜地搖曳在海面上的兩盞漁火。
在她記憶深處,總有一團令她恐懼的黯霧不時威脅著要吞噬她。
每當她在夢境的邊緣掙扎著醒過來時,隨即就被侵襲包圍而至的血腥味與酒臭味,
逼得胃部痙攣、作嘔不止。
那是兩雙混濁又佈滿血絲的猙獰大眼,猥瑣淫穢的齜牙咧嘴、狠狠嘲笑著她的驚恐與無助,
還沾著食物油脂的粗糙手掌,摀住她口鼻的同時、也粗暴的撕裂她身上的衣物……
好冷!
當她回過神來,自己幾乎衣不蔽體的站在血跡斑斑的雪地裡,
身上濺滿彷彿一輩子擦洗不掉的濕黏血液,地上平躺兩具男屍,身首異處。
在那個好冷好冷的雪夜裡,她的心結冰了,結成了血紅色的千年寒冰。
而她把對黑暗的恐慌,用刺骨寒泠層層冰封在記憶深處——害怕,卻不敢遺忘。
謙秀大人過世的時候,曾經為她驅散黯霧的暖陽跟著落日。
她以為她再也脫離不了那令她恐懼的無盡晦暗……
如今,她心底長年盤旋著霜雪的幽冥盡頭,再度燃起兩簇叫人不再感到畏寒沁冷的微光,
和煦地照著她。
心頭霎時一暖,滬月再次將臉埋進緋村胸前,用力地汲取著他炙熱的體溫與氣息。
伸出左手輕輕環住他的腰,她抽回一直被握住的右手,
反拉著他的手掌熨貼在自己僅著睡衣的左胸膛上,讓他感受自己早已失序紊亂的心跳。
領會了滬月無言的應許,緋村立即收緊臂彎,俯下頭深深地吻住她。
此時此刻,他巴不得將她的柔軟全數嵌進自己的身體裡、揉進靈魂最深處。
不再分開,也就不害怕失去……
「對不起。」拭去滬月腿側的血漬,緋村低聲道歉。
缺乏經驗,不能理所當然的為自己的莽撞開脫。所以,他為造成她的疼痛不適而感到自責。
搖搖頭,滬月一張瓜子臉依舊紅透。
緩緩撥開緋村因汗濕而貼在臉頰上髮絲,她伸手輕撫這道總讓她莫名揪心的疤痕。
「這傷多久了?能傷你的人劍術應該很精湛吧?」
「年初的一次任務中受的傷。」緋村環住滬月的柳腰,將她更往自己拉近一些:
「為了所愛而執著於生命,確實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如今,他已能體會那樣的心情。
「即便當時明白對方的心思,你也依然毫不手軟是嗎……」滬月不禁輕喟:
「『拔刀齋』真的是一流敬業的『斬人』呢。」
「不算真的敬業,因為我放過妳。」緋村拉下滬月貼在他臉頰上的手,置於唇邊輕啄:
「還無法自拔的只想跟妳在一起,緋村……楓。」
滬月莞爾一笑,偎進這男人結實溫暖的胸膛:「彼此彼此。」
其實是不分軒輊,緋村拔刀齋。
※ ※ ※ ※ ※ ※ ※ ※ ※ ※ ※ ※
樹叢茂密的林子深處,立著一幢樣式簡單平凡的房宅。
「雖然被桂給逃掉,但是『拔刀齋』還在掌握之中,而且這幾個月下來,
已經令他的銳氣大大減退,看來動手的時候不會費太多功夫。」
「你這麼有把握?」
「見識過『拔刀齋』的身手卻還能活著的人,我可是少數中的少數!他明顯鬆懈很多,
連殺氣都消失了,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變得太溫和,根本就不是一個『斬人』該有的眼神!」
「是嗎……」男人搓著下巴點了點頭,「那麼成果可說是出乎預期的好。」
「你們的訓練簡直是了不起吶!」
「不,該說是那個人有著收服人心的天賦異稟……或者,復仇的意志堅強吧。」
屋外突然響起一陣淒厲慘叫,伴隨而來的是骨頭碎裂的聲音。
「你們也真是的……」
一道黑影,以快到讓人看不清楚的速度從門口竄進來。
拋下一個物體後隨即閃身隱入屋頂梁柱之中,「至少要派個人在外頭戒護吧!」
「你也真不小心!」男人瞥了地上已身首異處的屍體一眼,「都沒發現自己被跟蹤了?」
「嘖……是片貝!」飯塚雙手抱胸沉吟,「看來要趕快進入收尾的階段了!」
※ ※ ※ ※ ※ ※ ※ ※ ※ ※ ※ ※
「這是……?」看著碗裡冒著蒸氣、像是將米飯泡在水裡的白色稠狀物,緋村滿臉疑問。
「這叫做『白粥』,也是稻米烹煮。」滬月從鍋子裡一瓢一瓢舀出第二碗,
「師父說在中國,配上菜心、醃漬蘿蔔等醬菜,是尋常人家很普遍的早飯。」
「原來如此。」緋村夾了一筷子醬菜,就著碗緣小心扒了熱騰騰的第一口。
嚥下後,很快的第二口、第三口……
「雖然第一次吃覺得怪異,但卻是越吃越順口,」緋村抬眼微笑,「好吃。」
「我覺得即將入冬的早晨,吃上這麼一碗很暖胃的……」
滬月輕輕吹散碗面飄飛的熱霧,嘴角揚起欣慰的弧度:「很高興你也喜歡。」
「動亂結束後,我們去一趟中國吧!」轉眼緋村手上的白粥只剩半碗,
「送妳師父回家鄉安葬。」
「——…」滬月聞言,原本舉箸的手僵在半空中。
「……可是滬京很遠……」
「不要緊,再遠也總是到得了的地方,重要的是完成小楓的心願、
而爺爺也能了無遺憾,對吧?」
「但大人不能離家這麼久吧?」
「那就請妳等我,讓我把所有的事安排妥當再一起出發……」
「因為抱持這樣的想法,妳才一直將師父帶在身邊的吧?」
緋村放下空碗與筷子,目秋著滬月的眼神與他此刻的笑容一樣溫柔:「這會是一趟辛苦的遠行。」
「嗯!」
滬月用力的點了一下頭,一朵笑容在唇畔嫣然綻開,棕灰色眼瞳彷若被朝露瀅亮而更顯得水潤晶透。
傍著『凌霄山』而順流,綿延十數公里之長的『凌雲河』,
是山區各個聚落重要的用度水源。
突如其來的反胃,讓滬月急忙放下洗到一半的衣服伏在河岸邊,
天旋地轉的除了嘔出尚未消化的食物、甚至包括胃裡的酸水。
掬起河水漱口,當思考能力逐漸回流至發脹暈眩的腦袋裡,
身為女人的直覺也同時敲響了心裡的警鐘…不會吧——這時候?!
「姊姊——姊姊——」
由遠而近的呼喚是記憶中熟悉的聲音,因身體不適而有些精神恍神的滬月,
一度以為是自己置身夢境裡產生幻聽。
循聲望去,一名年約十來歲、身著淺灰色武士服的小男孩不斷揮舞著雙手朝她狂奔而來,
轉眼就撲進她懷裡:「姊姊,我好想妳!」
對著懷中仰望她的那張笑臉發楞,頃刻間,滬月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小志……是你……?」
※ ※ ※ ※ ※ ※ ※ ※ ※ ※ ※ ※
「這位是浩志大人,是……」滬月輕輕搭著小男孩的肩頭,「是謙秀大人的親弟弟。」
「弟……弟?」緋村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訝異。
「是的,受佐藤家照顧那幾年,我代替體弱多病的淀和夫人料理浩志大人的生活起居。」
「姊姊!我說過不要叫我『大人』!妳一直是我姊姊啊!」浩志撒嬌般小聲抗議著。
「你們有很多話要談吧……」緋村起身,「我去田裡看看。」
伏身行禮,目送緋村走出屋子後,滬月再一次給眼前這個小男孩一個大大的擁抱。
「這些日子你們過得還好吧?夫人的身體有好些了嗎?」
滬月溫柔地捧起眼前這張眉宇有幾分神似某人的小臉:「小志怎麼瘦了……」
名喚浩志的男孩用力的吸吸鼻子後,再次撲進滬月懷中:
「不好不好都不好!姊姊走了我們怎麼會好!」
滬月愛憐的輕拍浩志哄著:「立志要成為偉大武士的人啊,可不能再這麼孩子氣喔。」
「那是『元服式』(註)之後的事!」
浩志翻身而起,揚著一臉顯而易見的興奮,刻意壓低聲音說道:
「現在最重要的,是姊姊已經完成任務,可以跟我一起回江戶了……」
看了一眼緋村漸遠的身影,浩志的眼底瞬間爆湧攝人的憤恨,雙手不自覺的掄起拳頭,
「為了報仇,竟然得跟拔刀齋窩在這種荒涼地方!」
「——!!」
簡短的幾句話,卻讓滬月聽得肝膽俱裂。
「你說甚麼?!」原本跪坐的滬月立起上半身抓住浩志的臂膀,
「你甚麼時候離開江戶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妳一走我就跟著來了,我的工作是負責聯絡妳,我當然會知道妳在哪裡啊!」
萬分震驚的跌坐回地上,滬月失神的環抱著自己隱隱發抖的身軀,
止不住的寒意無聲地鑽過毛孔侵襲著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冷得直想哆嗦。
「姊姊!」浩志挨近滬月身邊拉起她冰涼的手,
「妳不用這麼驚訝的,大家已經準備好要行動了,我們其實現在就可以——」
「你快回江戶!」
努力壓下心中轟然炸裂的恐懼,滬月要自己冷靜,「這裡的事情我會處理……」
她反握浩志的小手,極其嚴肅的看著他:
「不能連你的手也弄髒了,更不能讓你涉入這麼危險的事!你馬上回江戶——」
「為什麼趕我回去!我不怕啊!」
浩志霍地甩開滬月的手,昂然起身:
「我答應過哥哥要代替他照顧妳的,所以我要幫妳殺了拔刀齋!」
「但我不允許。」
逐漸平撫先前失序的恐慌,滬月重拾一貫的從容,不疾不徐地說:
「相信在天之靈的謙秀大人,也不會答應讓你涉入這種事情,你應該明白的不是嗎?」
「所以……」浩志頹喪的坐下,萬分的失望全寫在小臉上,「所以妳現在不跟我走嗎?」
滬月無奈地搖搖頭。
「既然你都來了,表示這裡的事我一定要處理好才走得了……」
輕輕將垮著肩膀的浩志擁住,滬月溫柔的叮嚀中滿滿是不捨:
「這一路你必定吃了不少苦,難為你了!趕快回江戶去,這裡的危險不是你能應付的,
而我怕我不夠能力保護你。」
「我可以自己保護自己……」浩志猶做垂死掙扎。
「聽話——好嗎?」滬月憐愛的揉揉浩志的後腦勺,這個自己親手照顧過的孩子:
「你是謙秀大人的親弟弟、淀和夫人僅剩的指望,絕對不能出事!」
「可是我怕回去之後等不到妳嘛!」
浩志抬起原先一直低垂的小臉,圓亮的大眼泛著閃閃淚光:
「妳難道忘了……我們就是沒有等到哥哥回去嗎?」
浩志的話狠狠揪痛了滬月早已發疼的心,
逼著她再度回頭凝望心底那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我沒忘。」盼不到愛人歸鄉的痛,怕是這輩子想忘都忘不了……
重重嚥下滿腔苦澀,滬月淡淡揚起一抹帶淚的微笑:
「所以為了謙秀大人,我更加不能讓你涉險。」
「可是——」
「先回去。」
滬月再次擁住浩志,說話的聲音裡含著欲哭無淚的顫抖:「相信我,好嗎……?」
很抱歉,她報不了仇……但無論如何她都要保護他!
走出屋外,滬月為浩志繫上裝有乾糧與厚衣的布包。
「趁著冬雪封山前快回江戶,路上小心!」她蹲在浩志身前,將手中的油傘交給他:
「請代我問候夫人,並替我將這把傘子放在謙秀大人的墓碑前,拜託你了,知道嗎?」
「可惡的『拔刀齋』!」
遠遠地,浩志狠狠瞪了還在田裡的緋村一眼後,抱著滬月交給他的油傘幽幽轉身:
「反正,我已經把時間跟地點告訴妳了……」
[JUST TALK]
停頓了好一段時間的神劍思維再度轉動,第一階段的故事即將落幕。
一晃眼即將進入夏季。
在逐漸炎熱的氣候裡,描述一個心底泛冷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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