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祗園煙花
為山南拉平胸前的被子,朱琬萍默默地坐在床榻旁,凝視著眼前這張俊秀卻蒼白的睡顏。
應該靜心休養的人,卻反而更加費神勞心,虛弱憔悴成了必然、而且合理的結果。
她明白山南更加急著想改良〈變若水〉,幾乎快到了焚膏繼晷的地步。
不若其他人那般殷殷規勸他養傷為先,朱琬萍只是更加長時間陪伴在側,必要時直接強迫他休息。除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也讓自己替代他行動不便的左手,無論是翻閱書籍資料、還是調製藥劑。
勸也無用,所以不用勸。
得知自己左腕已殘、甚至可能必須截肢時,山南的反應太過安靜。
那是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平和,太過悲淒反而陷入無聲的空茫……這種心境她不陌生,所以她能懂。
柔柔的握了握山南置於被鋪上的右手掌,朱琬萍轉身端起托盤,吹熄燭火。
拉開紙門的瞬間,朱琬萍一眼就認出坐在緣廊上、抱著佩刀背倚廊柱的齋藤。
「還要像這樣盯著我多久?」朱琬萍耐著性子問道。
「奉副長之命,必須保護妳。」齋藤抬眸,言下之意是無限期。
「我知道,但我並沒有外出。」朱琬萍握著托盤的手指,洩出了些許力道。啊現在是怎樣?
「只是在一旁看著,我並未妨礙妳工作。」齋藤答得雲淡風輕,對於她壓抑過的怒意置若罔聞。
「是,沒錯,但讓人忍不住光火——」
最後一根絞緊的細弦終於繃斷,朱琬萍劈哩趴啦的碎唸起來:『簡直廢話!誰喜歡在家裡的時候,還被當成犯人一樣到處盯著,這種時時刻刻被監視的感覺、多了個背後靈跟在屁股後面的感覺,我已經忍受了十幾年,有多令人討厭兼吐血你知道嗎!』
在家裡?!
意識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對齋藤抱怨了一拖拉庫,朱琬萍突然被自己脫口的直白怔住。
這裡,這裡不是她家!不該是她的……家……
「妳說的外來語,」放下交抱的雙臂,齋藤緩緩起身,「內容是什麼意思?」
「不……沒、沒甚麼!」和著自己的傻愣,朱琬萍迅速嚥下哽在咽喉的錯愕,「晚安。」
望著已旋踵離去的身影,齋藤頭一次對山南與雪村能聽、說中國話,由衷地感到佩服與稱羨。
他很想知道她剛剛到底說了甚麼。
因為總是衿淡沉著、又倔強世故如她,第一次坦率的表達喜怒,像個嬌嗔的小女孩。
熄燈後房間,微弱的照明來自透窗而入的月光。
昏暗的視線中,一雙灰眸悠悠睜開,靜靜的聆聽著門外的對話。直到兩對足音悄然遠離,山南的嘴角,慢慢勾勒出淺薄卻清晰的笑意……負傷以來,第一抹微笑,真心的。
※ ※ ※ ※ ※ ※ ※ ※ ※ ※ ※ ※
放下手中的高腳膳,雪村一一將藥包與清水,分送給除了土方以外的其他人。
「請問……」雪村輕聲問道,「這藥,是很特別的處方嗎?」
她不甚明白土方先生總要大家服用這藥粉,而大家也毫無異議的按時服用。
「妳說石田散藥嗎?」放下茶杯,原田回應雪村的疑問,「要說特別的話,的確也是很特別。」
「這是土方先生老家祖傳的秘藥。」沖田瞧了瞧身旁的土方,雙眼含笑,「土方先生以前可是一名藥商呢。」
「甚麼?!」瞠大一雙咖啡色眼瞳,雪村眸中的驚訝溢洩至聲音裡,「土方先生是藥商?」
真的是……太難想像了!土方先生涎著笑臉兜售商品的模樣……
「妳這表情真失禮。」瞥了雪村一眼,土方歛下眸子,彷彿窺知她心底的自言自語似的,「當我打從一出生,就成天吊著眼訓人嗎?」
「也不是啦……」乾笑兩聲,雪村趕緊轉移話題,「這藥主治什麼病症呢?」
「任何跌打損傷、無論哪種疼痛,」藤堂一番比手畫腳的接口,「只要服用就能立即痊癒的——石田散藥!」
「這麼厲害啊!」雪村讚嘆著。
難怪連琬姊姊都被規定要按時服藥,原來可以治療她身上的疼痛。所以即便土方先生嘴上不提,其實心裡也是惦掛著的吧!
「說是這麼說啦!」大大的喝了一口水,藤堂吞下嘴裡的藥粉後自言自語,「但是也不知道實際的效果到底如何就是了。」
「現在馬上試試看嗎?」緩緩舉起帶著殺氣的右拳,土方看向藤堂。
「饒了我吧!要是再加重傷勢的話,可不是鬧著玩的耶!」藤堂抱頭挨近永倉身邊直呼著「搞不好會鬧出人命」。
「哈哈哈……」永倉大掌猛拍著藤堂的頭頂,「誰要你多嘴!」
「很痛耶——新八先生!」藤堂揮掉永倉的手。
「不過話說回來,原來對方是鬼族,這也難怪能夠打傷總司跟平助。」原田摸著下巴,貌似深思,「……的確不好對付啊!」
「下次再交手,贏的會是我。」眸中的笑意瞬間隱去,沖田的聲音降低了些許溫度,「更何況,竟然還想染指我們家琬姊姊,管他是人是鬼,說甚麼都不能放過……」
原本沉下臉的沖田,突然變臉像翻書一樣轉頭衝著雪村甜笑,「對吧,小千鶴?」
「是啊!」用力點點頭,雪村抬起大眼說道,「不過,琬姊姊倒是很擔心大家的安危喔!」
「這陣子提高警覺,要是碰上了也別逞強。」雙手放進衣袖裡,土方徐徐說道,「能活捉固然最好,但保住人才是第一要務,千萬別忘記要尋求支援……」
「千鶴,」迴廊上,土方喚住雪村的腳步,「妳今天隨原田外出巡察吧!」
「是,不過屯所裡的傷兵……」雪村下意識地往西邊宅邸望去,「我怕琬姊姊一個人——」
「妳就放心去吧,」唇角勾起一抹少見的淡笑,土方悠然轉身,「不會讓她太累的。」
※ ※ ※ ※ ※ ※ ※ ※ ※ ※ ※ ※
「好了,應該都是些不礙事的皮肉傷,就交給妳了。」
〈新選組〉五番組長、同時也是位醫生的武田觀柳齋,起身甩甩衣袖。
「但是,武田先生!」
放下正在裁剪布條的剪刀、要面前的傷患自行扶住傷肢,朱琬萍急忙跟著起身追到門口。「我不懂得如何診治——」
全交給她這個連傷口有沒有發炎都看不出來的門外漢?到底是還有沒有身為醫生的自覺與職業道德啊!看了迴廊上的隊士們一眼,朱琬萍硬是將滿嘴的質疑嚥下喉頭。
「反正就是換個藥、包紮起來就好!」已經走出診療室的武田,不耐煩的回頭瞥著朱琬萍,「這點小事很簡單,難不成,妳只有在總長的床上才會有所貢獻嗎?」
武田的出言不遜並沒有讓朱琬萍臉色丕變,倒是令在場的幾名隊士除了面露尷尬之外,眼角微帶薄怒的瞪視著武田離去的背影。
「好歹琬小姐是總長的未婚妻,這麼口不擇言實在太失禮了……」
敢怒不敢言的隊士們只能放放馬後炮。
拜〈池田屋事件〉,琬小姐自願投身醫療團隊協助照顧傷患做些雜活,他們終於得以親眼目睹傳說中的總長未婚妻,千鶴的姊姊。
也是因為屯所從來只有武士長住,滿室的威武陽剛,如今多了一抹纖秀的儷影穿梭其中,彷彿表彰著「物以稀為貴」這句古諺,朱琬萍意外地被隊士們擁護。
「不過是馬耳東風,別在意就好了。」朱琬萍一臉淡然。
自從被她無意間撞見,武田觀柳齋藉診療之便,強吻一名面容清秀的年輕隊士,那傢伙從此沒再給她好臉色看過。要不是齋藤恰巧奉命盯著她,偶爾出聲現影的在她方圓十里內活動,恐怕她大概就不會僅僅只是口頭上被找麻煩吧!
「可以了,小心別讓傷口碰水。」
為包紮好的傷處打上活結,朱琬萍對著坐在面前的隊士點點頭,並示意下一位等候者上前。
換藥包紮的確難不倒她,但她無法檢查傷勢復原的情況、或者有無惡化,這才讓她心中揣揣不安。
不過……他們是虛擬人物,她的擔心是不是顯得多餘了?
現在想想,她竟然為了一句話、一個夢,發下豪語自願隨那隻鬼離開,這樣的決定似乎太過情緒化、也欠缺務實考量,她真的該好好反省自己怎麼會這麼衝動……
送走最後一名就診換藥的隊士,十餘坪大的診療室,剩下朱琬萍獨自收拾著藥材與醫療用品。
「只有琬小姐在嗎?」隨著一道男聲輕輕揚起,門板同時間被迅速闔上。
「谷先生?」朱琬萍在心裡大聲哀嘆著:Today is not my day!
「診療結束了啊?」〈新選組〉七番組長谷三十郎,臉上堆滿笑意。
「是的,谷先生慢了一步。」朱琬萍戒備的盯緊對方的一舉一動,「山崎君這幾日不在,千鶴已隨隊外出巡察,若有急症,請直接去找武田先生。」
「聽隊士說……」雖然刻意放慢說話的速度,但是谷三十郎往前欺身的步伐卻非常迅速,「武田先生把診治工作交給琬小姐了。」
「僅限於小傷口的包紮治療。」朱琬萍看了眼來不及抽回、被對方強行按在桌面上的左手,「谷先生不像有傷在身。」
「那是因為我傷在這裡!」
握住朱琬萍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胸口上,雙眼始終含笑的谷三十郎,語氣曖昧而且煽情,「只要琬小姐片刻軟言溫語、幾句嬌聲呢喃,很快就會治好的……」
「我連當個密醫都不夠格。」
迅速出手扣緊谷三十郎的左腕後用力向外翻折,朱琬萍抽回重獲自由的左手,「怕是越診治傷勢會越加重,最後落得損兵折將可就不好了!」
「啊——!」谷三十郎的神情因為疼痛與驚愕而扭曲著。
不想承認自己竟無法單手甩脫一個女人的箝制,谷三十郎拉不下臉動用右手去剝開朱琬萍的手爪。
然而逐漸加劇的痛楚、與苦於無法掙脫箝制的氣惱,終於讓他由羞轉怒、氣得想伸手拔刀——
「別做傻事。」
齋藤的聲音,隨著抵上谷三十郎腰間的刀柄,冷冷地響起,「組裡規定不得私鬥,但是防衛,則不再此限。」
言下之意便是,谷三十郎若膽敢拔刀,他會立刻送他去見閻王。
「我沒有武器喔!」
聞言隨即鬆開谷三十郎的手腕,朱琬萍平舉雙手、手心朝外,模樣很是無辜。
「哼!走著瞧!」
揉著又紅又痛的手腕,谷三十郎在離開診療室時,依舊滿臉的忿恨與不甘。
「他不是第一次找妳麻煩?」
齋藤冷眼睇著朱琬萍若無其事的神情與繼續忙碌的身影,「為什麼不叫人?」
她明知道,他一直在她周遭緊戒著。
「還能應付。」藥品全數放回架子上後,朱琬萍開始收拾用過的布條。
她又不是第一天踏出社會的小綿羊,隨隨便便就會被大野狼給嚇得驚慌失措、哭哭啼啼。在街邊被搭訕、客戶開黃腔佔她便宜吃豆腐不早都遇過N遍,還曾經卯起來,在台北捷運站海扁過對她襲臀的豬哥呢!
「他若拔刀,妳怎麼應付?!」不知不覺中,齋藤失去慣常平穩的音調,壓抑似的低吼裹著無法成言的氣悶,「寧願被輕薄也不願意向我呼救?!」
到底是她考慮得太少,還是他擔心得太多?或者,她就真的那麼不喜歡被他跟著?!
「Excuse me?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哇塞!這棵千年寒木的思想也太扭曲了吧?她只是不想為了這點芝麻小事勞駕他好嗎!
罕見的冰山噴火奇景,讓朱琬萍太過錯愕,一時之間忘了切換自己慣用的語言,就連下意識想要為自己申辯的言詞都忘了送出口,只能無聲地在心裡嘀咕了一遍。
「請說我聽得懂的話!」緊握成拳的掌心裡,死死捏著齋藤翻攪洶湧的情緒。
他已經很厭惡無法完全聽懂她、看懂她的情況,因為這會讓他心底不時竄出一股莫名的煩躁及恐慌,
儘管倍感困擾,卻完全抑制不了。
而他,更厭惡眼下這個無法心平氣和的自己!
朱琬萍愣愣的望著面前這個總是沉穩靜默的男人,一反常態的不再淡定冷漠,甚至……
「你在對我生氣嗎?為什麼?」
宛如當頭寒泠浸濕一身沸騰、瞬間澆熄即將燎原的火星,齋藤被朱琬萍一個提問怔住所有轟然而發的情緒。
他——在生氣?!對著她……生氣?!
睇著眼前這張神色陰晴不定的俊逸臉龐,朱琬萍在那雙深邃的藍眸中看見了幾許紛亂的無措,隨著心頭驀然掠過的抽搐,胸口逐漸雜沓出陣陣暖流。
「那句話……是……謝謝你為我解圍的意思!」腦中未及細想,嘴裡話已出口。
一句無心的謊言,只在寬慰那半分真意的擔憂。
「琬……」齋藤啓唇欲言,卻又嘎然而止。
原本想不通透的事情,在乍現端倪的同時,一併帶出掩藏深埋許久的驚惻與不安。
「所以,真的謝謝。」
再次言謝,朱琬萍抱起放滿沾有血汙的布條的木盆,旋踵往門口走去。
「……」
目送那道翩然若蝶的身影飄出診療室,越來越清晰的酸澀在齋藤的胸臆如漣漪般圈圈漾開。
轉眼,羅織成悵然。
※ ※ ※ ※ ※ ※ ※ ※ ※ ※ ※ ※
土方來到山南的房間,原本守在屋外的齋藤也跟著入內。
放下手中的書籍,朱琬萍扶著山南轉身面對來人。
「池田屋一役告捷,除了賞賜,會津藩已正式任命〈新選組〉擔任維護京都治安的職務。」土方沉靜地說道。
「真是個好消息呢,土方君。」接過朱琬萍遞上的茶杯,山南俊秀的臉龐揚起一絲難得的笑意,
「其他人的傷勢已經復原了嗎?」
「大致上無礙。」土方對送來茶水的朱琬萍點點頭致意,「不過,總司與平助勢必得再休養一段時日才能歸隊。」
「是嗎,」垂著視線,山南不自覺的垮下雙肩,「透過休養就能復原歸隊,真是太好了……」
「山南先生?」輕輕拉住滑落山南肩頭的外掛,朱琬萍忍不住低喚。
雖然不見得一字不漏地聽懂他們的對話,但是她紮實的捕捉到他眼底的黯然與落寞。
「抱歉……」回頭望著朱琬萍,山南輕拍左肩上的柔荑,「我應該再振作一點,讓妳擔心了。」
「嗯,加油。」螓首輕點,朱琬萍微微勾起唇角。
「琬小姐,現在正是〈祇園祭〉的慶典,」土方側首對齋藤使了個眼色,「妳看過慶典裡那些華美的鉾車(註)嗎?」
「沒有。」聽完山南的轉述,朱琬萍淺笑著搖搖頭。
離開台灣出國唸書的那幾年,讓她四處遊歷玩耍的都是歐美國家。在此之前,她壓根沒想過要到日本,更加不了解他們的風土民情。
「去看看吧!」向上揚起的嘴角,軟化了土方向來堅毅而剛硬的臉部線條,「慶典熱鬧非凡。」
「是啊,也許妳會喜歡。」回望土方的視線,山南隨即跟著附和。
「可是我……」
識出土方與山南眼神交會時的異常波動,朱琬萍只得把「不喜歡湊熱鬧」這話給嚥下。
「藉此機會,穿穿那件和服,出去走走吧……」笑彎了一雙灰眸,山南很誠摯的建議,「應該會很適合妳。」
「你故意支開她?」待腳步聲遠離,山南再次端起茶杯輕啜。
「既然你相信她所說過的每一句話,」抬起一雙波光閃爍的紫眸,土方話說得又輕又慢,「那就該明白,不屬於這裡的她,總有一天會離開。」
「你想說甚麼?」
「不可否認,她有著讓人難以忽視的外貌……」
「我沒有那麼膚淺。」
「所以我才擔心。」
緊盯山南微微漾紅的俊秀臉龐,土方不著痕跡的輕嘆,「希望你沒忘記她的來歷太過迷離詭異,如果哪天……」
「我知道!」山南不自覺的捏緊手中的杯子。
「這樣最好。」
歛回眸光,土方緩緩起身,醞在眼底的擔憂卻分毫未見消退,「那麼,不打擾你休息了。」
瞅著自己的左肩,山南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抓住肩頭,彷彿上面還殘留著另一隻手的餘溫。
良久,他重重吐出一口氣。
但願他——真的知道……
註:鉾車,外型高大如山的四輪車,以人力拉動使其運行,尺寸可分大小,普通一點的鉾車
至少仍需動用要十五至二十名的人力。用於祭典中祈福、並巡迴繞境,藉以驅退惡鬼邪靈。
※ ※ ※ ※ ※ ※ ※ ※ ※ ※ ※ ※
「妳還沒換衣服。」
齋藤喚住一個逕往後門走去的朱琬萍。
「不需要,這樣的穿著比較方便行動。」朱琬萍彎腰拍拍褲襬。
「總長說過,讓妳穿上和服出去走走。」俊眉微皺,齋藤伸手指了指反方向。
看來年紀輕輕,記性卻不怎麼好!
「有必要這樣嗎?」睇著一臉認真的齋藤,朱琬萍面有菜色的嚥了口唾液。
不……不會吧……
她這是哪根神經搭錯線,現在給自己找上這等麻煩?
而更令她匪夷所思的,就是乖乖回房間換衣服的她自己!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穿好和服,然而眼下紮在腰腹間一團亂的腰帶,證明她早就忘光了千鶴曾經教過她的步驟。
據說,這件還只是小振袖,大禮服的穿戴與腰結更是繁複華麗,根本非她一己之力所能為之。
她投降了……就這樣子吧!
「妳——…」齋藤的表情,顯然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出口成話。
「我忘記怎麼紮,甚麼都別說了。」朱琬萍拉拉被她綁在後腰部的大蝴蝶結,「走吧,快去快回。」
「失禮了。」
一掌將朱琬萍推回房內,齋藤掩上門的同時,轉過她的肩膀讓她背向自己。「我來吧,會比妳這模樣外出好一些,請用手壓住胸口和腰襬。」
「喔……謝謝。」朱琬萍沒有拒絕,八成自己潛意識裡也被齋藤發青的臉色給驚嚇到。
「但是……」終於,朱琬萍忍不住問道,「有這麼糟嗎?」
除了額頭邊三條黑線,她彷彿還看見烏鴉從他眼前飛過。
「很糟。」齋藤直言,拉著帶子繞過朱琬萍的柳腰圍上兩圈,在正面被打上平結。
「為什麼你會這些?」朱琬萍當真是好奇,這時代的日本男人都是這樣子的嗎?
「……一名遊女教的。」藍眸輕抬,齋藤由蹲姿起身,再次繞到朱琬萍身後整平皺褶。
「遊女?」微揚的尾音表達著朱琬萍的疑惑。
Who is it?賣和服的店員?像百貨公司裡專櫃的櫃姐嗎?
「花街裡的妓女。」低平的聲線頓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猶豫,有片刻,齋藤對著眼前美麗的頸線發楞。
據說,那是讓他由男孩變成男人的過程。只是不曉得,那個柔媚的女人,是否算得上是他的初戀。
「無疾而終的初戀?」
她發誓,她絕對無意探人隱私,純粹是攀著他簡明扼要的回答,直覺得好像一眼望穿故事的結局。
「好了先這樣,我只會簡單的。」齋藤選擇略過不答。
他並非排斥對她說起的自己的事情,但他不明白,為何自己就是不想跟她談論這件往事。
「原來你的興趣這麼廣泛,還以為你只對刀劍情有獨鍾。」朱琬萍回過頭,唇角的笑意輕揚著一抹了然於心。
也真是意外的收穫,算是跳脫原始劇情的齋藤一隱藏版密技吧!
「刀劍明確簡單,不似人心詭譎多變,原本就值得鍾愛。」
在那雙閃爍著慧詰的眸光中,齋藤感覺自己的耳根逐漸發熱,於是轉身拉開房門,「還有,別對其他人說起。」
「是喔……要不然呢?」朱琬萍跟在齋藤身後步下迴廊,「滅口嗎?」
她突然很有跟他抬槓的興致。
「雖然妳不怕死,但也別這麼急著尋死。」
他真不明白,自己做什麼答覆這種無意義的對話。
「你沒忘記刀劍對我不管用吧?」
雖然她會痛個半死,不過後來都沒事。
「刀劍的確是我拿手。但是除此之外,要一個人送命也有其他方式。」
更何況是對付一個女人。
「例如呢?」
真要有的話,麻煩還請說出來參考一下,她蠻好奇他的手法。
「扭斷頸子、悶實口鼻、沉進河裡……」
他認真扳著指頭。
「沉到河裡不行,因為我會游泳,所以沒用。」
她的右手食指,輕輕點在他彎下的左手中指上。
「妳上回溺水。」
他嚴正的提醒她。
「那次不算,因為是腳抽筋,所以純屬意外。」
她堅持的反駁他。
「妳差點死掉是事實。」
他不願回憶、也不想坦承,自己當時受到不小驚嚇。
「但我還活著是現實。」
她偷偷回顧起那一夜的月明星朗,還有他背上的溫度。
「……果然是伶牙俐齒!」
齋藤停下腳步,側首望向朱琬萍的神情淡漠依舊,微揚的唇角卻傾洩了幾分笑意,「本地的語言也越說越溜。」
「過獎。」
恬適的笑開一張瓜子臉,朱琬萍的眸子裡除了齋藤的臉孔,還映著遠方落日的餘暉,「千鶴是很棒的老師。」
「加快兩步吧,」齋藤跟著轉頭看了眼天邊晚霞,「先去吃飯。」
「好啊,阿一請客,謝謝囉!」朱琬萍一抬腳,就要往人潮洶湧的街道紮進自己的身影。
「慢點!」一個大跨步,齋藤伸手拉住朱琬萍,將她拉往自己右後方,「人多反而必須當心。」
「喔……」微微垂下螓首,朱琬萍那雙原本急著覓食的視線,如今全被握進一隻溫熱的右掌中。
說正格,他若講起話來不冒寒泛冷,跟他聊天還挺讓人感到愉快又有趣的。
像這樣拌嘴似的瞎扯,還是打她來到〈新選組〉的這幾個月裡,破天荒的頭一遭。
無意間抬眼,朱琬萍的視線,正巧對上齋藤回眸看向她的目光。
「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藍眸深處,輕輕盪著若隱若現的寵溺。
「沒有,記得大方點,請我吃些好料的就好。」黑瞳底邊,淡淡揚起似嬌似嗔的笑意。
※ ※ ※ ※ ※ ※ ※ ※ ※ ※ ※ ※
「酒足飯飽,真是謝謝招待囉!」
步出餐館,朱琬萍長長舒了口氣,一臉的暢快愜意。
「那麼賞鉾車吧。」
看了看依舊人潮熙攘的街景,齋藤一伸手再度握住那隻柔荑,沒有猶豫。
任由齋藤拉著自己走在比肩繼踵的街道上,朱琬萍直直盯著眼前這道挺拔的背影。
被握住的左掌雖不至於緊張得頻冒手汗,但她卻感覺到自己一顆心,此刻正逐漸似小鹿亂撞。
下意識的撫著胸口,彷彿害怕心跳聲溢出半分傳到前頭的人耳裡,然而她卻徒勞的發現,除了無法阻止異常躁動的心跳,連帶也收不回膠著般的眸光。
「我的背上黏了飯粒嗎?」
保持警戒的視線持續環顧著周遭川流不息的人群,齋藤淡淡地問道。
「呃……不、沒有。」
對於這種彷彿背上長眼的問法,朱琬萍沒由來感到一陣心虛。
「妳似乎已經對這裡的生活適應良好,現在連魚都會吃了。」齋藤回頭瞥了瞥身後的人,眼含笑。
「啥?」朱琬萍微愣。
原以為齋藤接著要問她「那妳盯著我的背看甚麼」,怎料竟是這種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表述。
「魚,妳討厭吃魚不是嗎?」齋藤再度回頭,這次眼裡的笑意更深,「妳大概是被魚刺噎著過,偏偏屯所裡的伙食簡單,淨是些帶骨藏刺的。」
「喔……是啊,怕了那種吐不出來、嚥不下去的感覺……」說著說著,朱琬萍的手指不自覺的搓上自己的咽喉。
其實那也算是自己小時候的白痴事蹟之一,為了讓父母帶她去看醫生。
從此餐桌上只出現片好魚肉的深海大魚,再也不見那些整條整尾的淡水魚種,而她竟然也對那魚刺鯁喉的痛感產生陰影恐懼,開始不吃魚……等等,難道說——
「你怎麼知道我被魚刺噎過?」
雖然三餐白米飯、以及外加必定出現的魚料理,曾經讓吃慣三明治牛排義大利麵的她很倒胃,但她不記得向誰提過這件事,也很盡力的把每餐的飯菜往肚子裡塞。
「總司猜的,他是最先注意到妳不喜歡吃魚的人。」眼底掠過一抹近似扼腕的微光,齋藤徐徐說道。
「總司?」一雙水眸瞠得黑白分明,朱琬萍不自覺的提高了兩度音。
真是意外,那個總是嘻皮笑臉、又超愛挖苦她的孩子,原來心思這麼細眼力這麼好?
八成是她吃魚像赴死一般的壯烈表情顯露太過吧!
朱琬萍略挑單眉瞅著齋藤,唇角隨著心頭湧上的暖意翹起漂亮的弧度,「那我得好好謝謝他的貼心,想必他就是那位……偷偷幫我先把魚給挑刺去骨的好心人囉?」
「……」唇瓣微啓後很快又緊閉,齋藤轉過頭未再搭腔,繼續逡巡著身周始終絡繹不絕的人聲鼎沸。
然而心裡一股莫名的糾結,卻讓他原本昂首闊步的身影,漸漸向下低垂了視線。
「謝謝你,阿一。」
輕輕回握了下拉著自己的右掌,朱琬萍憑恃著納入眼底的那一縷落寞,突然開口。
睇凝著回望她的這雙藍眸、以及眸中所盈滿的不解,朱琬萍笑得燦然由衷,「其實是你吧,那雙巧手、那份好意,都謝了。」
「——…」驀聞峰迴路轉,有些反應不及的錯愣爬滿齋藤的俊臉。
他原以為她沒留意、沒發現,更親耳聽她剛剛把那謝意致給了另一個人,怎會……?
「我還想說,你大概是屯所裡最希望攆我走的人呢!」
抬起兩人四指併攏交握的手,朱琬萍眨巴著一雙宛若星光閃爍的黑瞳,「這也是,奉副長之命嗎?」
齋藤是最說一不二、唯土方命令是從的人。
忍耐著面對自己討厭的人、甚至犧牲性命護衛其安全,也許對他來說,都是貫徹盡忠職守、完成任務的武士道精神而已。
但是於她而言,意義卻大相逕庭。
第一次,有個人用堅定的語氣說著不惜犧牲性命也要保護她。雖然只是忠誠的奉命行事,雖然沒有私人情感參雜其中,她心知肚明,卻仍然為此深受震撼。
因為,她從小生長在一個爭名奪利、計較得失的環境,聽多了為此對簿公堂、不惜一切也要用盡手段整垮對方的案例,見多了那些所謂成大事至親亦可殺的事蹟。
後來,自己也投身在那玩弄文字便可以決定一樁交易的成敗、查扣一份家產、甚至影響一個人生死榮辱的世界。
所以,他若真的犧牲性命保護她,到底能得到甚麼?毫無實質意義的一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她不想讓他犧牲、甚至害怕他為此受傷,連自己都不明白為了甚麼如此掛懷,但她就是不願意……甚至,還因此甘願自己離開!
而如今,她似乎有了別種心思。
希望他的承諾,不單只是奉命行事,而能包含他自己的自由意志,哪怕只有一分……一厘。
「琬……」
對著眼前的明眸麗容,齋藤囁嚅了半响,好不容易輕聲吐出個字,是她的名。
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內心此刻一陣撲騰,隨著思緒紛沓而出的千言萬語,卻又雜亂無章的全堵在喉嚨裡,吭不出完整的一句。
「只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這樣就好。」朱琬萍淡定的說。
彷如子夜星空的黑眸漾滿捉狹,眸底隱隱掠過一絲忐忑。
「不是。」齋藤沉靜的答。
宛若浩海壯闊的藍眸鋪陳溫柔,瞳裡緩緩泛出一縷羞赧。
「……很高興,」浮在朱琬萍唇畔的笑紋再次加深,「聽你這麼說。」
「快走吧,晚了就趕不上慶典的煙花。」兩朵紅雲倏地抹過齋藤的臉頰,他在轉身的同時,不自覺得更加握緊了掌中的纖纖小手。
「琬姊姊?」
循聲回頭,人群中竄出的嬌小身影,轉眼已飛奔至眼前。
齋藤迅速鬆手,朱琬萍敏捷的扶住撲向自己的雪村。
「妳終於穿起和服啦?」雪村興奮得圍著朱琬萍打轉,「真的好美啊!」
「真巧呢!」跟在雪村身後的原田一把搭住齋藤的肩,「真虧你想得到帶小琬出來遊逛啊!」
「奉副長之命……」瞥了已被雪村拉到鉾車前朱琬萍一眼,齋藤低聲地說。
「大概是想犒賞她們兩個這陣子的辛勞吧!」原田笑道,「雖然平日裡常板著一張臉,不過他呀,其實心思很細的。」
砰砰砰——
此起彼落的炮竹響聲,將人群的目光帶往明月高懸的夜空。
「快看吶——放煙花了、放煙花了!」
「嘩……好漂亮啊——」
「那邊那邊!那邊還有……」
隨著五彩繽紛的火花在黑幕中綻開華美豔麗的姿態,原本就萬頭鑽動的市街,再次因為驚呼與讚嘆聲不絕於耳,更顯得熱鬧沸騰。
「明年,再來?」齋藤靜靜地站在朱琬萍身後,聲音很低,卻清晰。
「——…」朱琬萍沒有回頭,只是慢慢歛下眼睫,終至無言。
明年……聽起來好遙遠。
【JUST TALK】
這文拖好久了。
(小作:不忍想起,還有另一篇拖更久……)
連不上鮮網更文,可能會被當初有追文的閱者朋友當成小作棄坑了吧。
(小作:冤枉…我沒有……)
拜升職加薪所賜,現在一個星期上班七天。
就算想犧牲難得的睡眠時間來寫文,也常常睡趴在電腦前。
但是每每將腦海裡的梗譜成文字、完成每一段落章節,還是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