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3日 星期一

[神劍闖江湖] : <卷一> 許一個天堂 / 第八幕--轉身之後

第八幕 – 轉身之後


在最後一束月光隱入山邊巔陵之前,滬月跨出門檻輕輕拉上門扉。
連日來的降雨讓山路泥濘濕滑,每走一步都是舉步維艱,
小袖衣的白色裙角早已濺上斑駁泥花。
儘管步伐宛如千斤沉重,儘管心神不寧失魂落魄,滬月仍舊頭也不回地往前踏出每一步,
直到屋子在她身後逐漸縮小成一個黑點,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能往哪裡去?她其實毫無頭緒。
當初隻身趕赴京都,她懷抱著滿腔憤恨尋仇而來,根本也未曾細想之後的事情。
唯一肯定的是,為了要殺人兇手償命,她曾決心不惜一死、願意玉石俱焚……
可如今,他沒有死在她手上,她卻已茫然著往後該何去何從、該為了甚麼而活!
回去江戶?可是她已經沒有親人在那裏。
或者該到佐藤家看看?但是除了處境艱難的淀和夫人及年幼懵懂的浩志大人,
她明白那裏沒有人歡迎她,她不能再徒增夫人的困擾、甚至變成她的負擔……
撐著傘走在細雨之中,未來卻如同眼前灰濛濛的視線一般,難以清楚辨認方向。

雲幕低垂遮蔽天際的日光,山景晦暗得教人無法判別時辰的遞嬗。
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前方出現岔路口,左邊是看不到盡頭的一排石梯,上山。
幾乎沒有遲疑,她往石梯的方向走去。

這一次,不再有他牽著她的手。

下意識地扯動嘴角笑了一下,眼淚竟無聲的滑落臉頰邊,讓人剎那間有種錯覺,
以為是雨水滴穿了傘面而落下。
初次見面,也是這樣的細雨綿綿。
看似邂逅般的巧遇,其實是為了讓她搭上他的賭命安排。
被押進注碼的性命,除了擔任刺客角色的黑武士,當然還包括伺機潛伏的她。
他選擇放過她,甚至讓她留在他身邊。
她曾以為這是天賜的大好機會,現在想來倒成了殘忍諷刺的試煉……
試煉著她對謙秀大人的愛、試煉著她對拔刀齋的恨——而她,徹頭徹尾的失敗!

「不知道妳都跟神明求些甚麼?」
「我求菩薩保佑你平安。」


站在石壁的佛像前,滬月垂首懺悔著。

「請原諒我曾經在您面前說了謊,當時我所祈求的,是堅定自己刺殺『拔刀齋』決心與意志……
可現在,請接受我獻出這輩子的福分為他求得一份平安,求您的慈悲……寬恕我當時的謊言……」

雙手合十,她對自己所許的願望,感到無以名狀的心酸。
視線觸及自己合十的雙掌,一股不明所以的異樣不安瞬間襲上心頭。
待她再次抬起頭看著石壁時,驀然驚覺——啊……師父…?!
不,不只師父……傻楞楞的看了一眼夾在頸間的油傘與腰際的配劍……
除了習武之人,劍不離身的天性使然,她怎會……甚麼也沒帶——?!

一瞬間,宛如悶雷擊頂。

滬月的背脊僵直、形若槁木,面如死灰的蒼白小臉堆滿挫敗與驚愕,
瞠大那雙逐漸沉滯無神的明眸,不曉得究竟傻愣了多久之後,她突然開始縱聲狂笑,
直到笑出了眼淚……

她總算明白,自己對他已是多麼的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原以為像逃難似的離開那間共同生活的屋子,就可以離開這一切痛苦難解的糾葛,
然而事實上卻是,她根本連下定決心離開的勇氣都沒有。
她只是在逃避。
逃避面對他,逃避面對這份讓她慌亂無措、卻不知道何時開始生根萌芽的感情。
想逃避,卻捨不得離開——她竟然是如此的自相矛盾!
沒有為所愛的人復仇,她卻愛上她想殺的人……她幾乎恨起自己……
她的人生到底怎麼了?!

頹然的跪坐在地,心中積蓄已久的苦澀終於滿溢,化作燒灼的淚水,
毫無預警的刺痛著雙眼。
這一刻,滬月以為自已就要溺斃在那片痛苦與悔恨的怒濤之中……

※   ※   ※   ※   ※   ※   ※   ※   ※   ※   ※   ※

循著屋前那排足印,緋村提起一口氣用盡全力狂奔。
過了山彎處不久,地上深淺不一、大小錯雜的足跡一下子變多,增加了追蹤的困難度。
雖然未曾仔細瞧過滬月的一雙腳掌,但緋村留意過她的步履特別輕盈,準是跟她習武有關。
撿了較為淺薄的足印做為追蹤的依據,為了避免誤判以致追錯方向,
緋村只得在泥濘的山路上,一會兒蹲下察看、一會兒又拔腿飛馳。
無法確認她的安危與下落,讓他在憂心如焚的這當下覺得無助。
然而內心深處,他卻依稀感到欣慰…或者,還參雜著少許的興奮…
楓,並非鐵了心決意要離開他!
雖然尚未釐清她的出走是自願還是受迫,但只要一想到自己還沒有完全失去她,
心就倍受鼓舞……等等——

失去……?!他當自己擁有她?!

原先急馳的腳步倏地而止,緋村瞪大一雙深邃的紫色眼瞳,錯愕的呆望著地面上的足印。

從甚麼時候開始,他已將她視為所屬……在明知她有未婚夫的前提下?!
找到她之後他該如何自處?他當真還有把握管得住自己失控的心態?
他能保證自己不傷害她?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緋村的身體後傾,仰起頭對著透不出一線日光的天空,重重的嘆出……
被雨水浸濕的髮絲貼住臉頰,眼眸裡的紫瞳蒙上化不開的靛色濃愁,
並且因為被瀏海覆蓋而更顯得鬱黯。

轉念想想,儘管未婚夫拋下她,但她心裡依舊鍾情掛念、無法忘懷,
所以才會千里迢迢從江戶到京都找人吧!

他這是湊哪門子熱鬧?!他究竟——算甚麼東西……

髮梢滴落的水珠慢慢濕透身上的衣服,
也逐漸澆熄腦海裡莫名的想望、冷卻心底翻騰的熱浪。
垂在腿側的雙手緩緩握起拳頭,緋村再度深深的猛吸一口氣後重重的吐出,
咬緊牙根驀然扭頭,轉身朝向返回屋子的方向,邁開步伐。

※   ※   ※   ※   ※   ※   ※   ※   ※   ※   ※   ※

「請別勉強,先歇會……」
滬月就著黯淡的月光四下張望後,架著緋村往右前方的林子走去。
「得趕路……」
緋村吐著粗淺的喘息,額際再度滑落一串冷汗,「萬一還有追兵麻煩就大。」
「那些人都死了,而且我們已經走出京都將近百里。」
滬月提在緋村腰際的左手又加重了力道,因為他的雙腿,已明顯的快要支撐不住他自身的重量,
「我必須看看你的傷口。」
讓緋村趴臥在地,滬月在他身旁升起火堆。
褪下上衣的後背,露出裹在上頭、已被鮮血染紅的布條,血液浸透布條之餘,
還沿著布緣不斷滴落,那道尚未縫合的傷口,如今因為再次的打鬥而被撕扯得更加嚴重!
拿出行裝裡的衣服覆在他身上,滬月正準備起身的時候,緋村伸出右手按住她膝頭。
「小楓?」
「這山洞安全,」
滬月目秋著緋村因高燒而泛紅的俊臉,伸手撥開他額頭上已被冷汗浸溼的髮絲,
「我到附近的河裡取點乾淨的水,你累了就先睡一會。」
見緋村闔上雙眼,滬月自膝蓋上移下他冰涼的手掌,站直身體後轉身朝洞口走去,
清澈的瞳眸自眼底泛起寒凌刺骨般的冷鬱及殺意。
失血加上失溫,現在的拔刀齋根本不需要她動手。光是把他扔在這個隱密的山洞裡,
流血流個兩三個小時、或者持續高燒個一夜,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事情變得多簡單啊……
滬月提著兩個水袋站在洞口邊,清艷而衿淡的臉龐掠過一抹冷笑。
但他是為了甚麼而重傷至此的……
下一刻,腦海裡突兀竄出的低語,卻讓她美麗的眸子浮起兩朵薄氳,不自覺的黛眉緊蹙。
垂下螓首,滬月緩緩放下手中的水袋。
不走進山洞、也不看趴臥在洞裡的人,暗自咬緊牙關,轉身便要離去。
「楓……妳在嗎……小楓……」氣若游絲的囈語,斷續而破碎的在洞中迴盪。
虛弱,卻尖銳的射穿那道背對洞口的儷影,止住了她即將遠去的步伐。
走啊!別管他——
指甲刺痛了手掌,滬月用力的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終於幽幽的回眸旋踵……


如果那時候她不曾回頭、沒有轉身,是不是今天……就不那麼痛苦了呢?
成串的淚水撲簌簌的落下,滬月撐在地上的雙臂劇烈的顫抖著。

一道身影速度飛快地朝滬月的方向奔來,幾個起落之間轉眼已近在咫尺。

鏘——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在細雨中乍然響起。

滬月向前揮劍欲逼退來人,對方以刀鞘格擋並未退開。
「小楓?」對方低喚。
「……」滬月抬起哭得淚眼婆娑的小臉看清楚來人,是她現在很害怕面對的那個人——
很害怕面對,卻捨不得離開!

滬月垂下手中的長劍。

「怎麼了?!」
緋村跟著蹲下扶住她,拾起摔落在地的傘,仔細檢查確定她沒有受傷後,
原本緊繃的臉色瞬間和緩許多,「妳還好吧?」
回望著他擔憂的神色、以及渾身濕透的模樣,滬月竟心痛得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她只是一個勁的猛搖頭,一併搖落了更多淚水。
「任何事情都有我擋著,別哭。」緋村忍不住伸手替她拭淚。
「我真的……好恨自己……」
哽咽地擠出一點聲音後,滬月低頭將臉埋進自己雙掌之中,淚水鑽出指縫依舊奔流。
「不管發生甚麼事都不是妳的錯……」
緋村一把擁住眼前的淚人兒,試圖安撫她因為壓抑著哭聲而劇烈顫抖的身軀、
以及自己已然無法管束的激動心情,「有我在,我說過會保護妳!」
下意識往他的懷抱偎緊,滬月像個溺水的人遇到浮木,為了求生而拼命攀住不放……

「我們……先回去吧?」
緋村扶著逐漸止住淚水的滬月站直身體,向來如汪洋般壯闊深沉的眼眸裡,
洶湧著等待未知的忐忑與不安。
他已經徹底背棄了他的理智與自尊,一味的只想要留她在身邊——
但是她,還會跟他回去嗎?

滬月怔怔的目秋著緋村,未發一語。

兩雙眸光在細雨冷風裡交織,激盪中除了無奈還燃著點點星火。
無法燎原,卻慢慢暖烘著彼此心底原本冰冷陰寒的角落……         

時間彷彿凍結了一世紀那麼久之後,滬月輕輕點了頭。



肩上掛著毛巾手裡端著盆子,梳洗完畢的緋村甫進屋,
就看見滬月披著微濕的長髮、背對著門口坐在爐邊,正望著火堆出神。

「不擦乾頭髮當心會著涼。」
沒有脫鞋走上地板,緋村背對著滬月坐下,將手上的毛巾披在她肩膀上。
「你還是,沒有問我。」滬月依然直視爐火,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那般遙遠。
「那麼,妳想告訴我?」緋村淡淡地說,眼底掠過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慌。

對,他心慌!
他今天才明白,楓的不告而別竟然讓他如此心慌,甚至失控。
他一度以為她千里尋夫去而倍感失落、以為她可能被擄走而心急如焚…
原來,他並沒有自己嘴上說的那樣灑脫與大度——更糟的是,他已經無法放手讓她走!

緋村垂首輕嘆:「別勉強,平安回來就好。」
滬月聞言又是一陣泫然欲泣,原本澄澈如鏡的雙眸,此時宛若兩漥漫著濃霧的泓潭。
「他死了……」她茫然地抬頭仰視屋樑,企圖讓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慢慢倒流回心底。
「——!!」緋村的背脊倏然一僵。
「……孤獨的死在異鄉京都,而我卻……甚麼也沒能為他做……」

甚至連為他復仇——也做不到!

※   ※   ※   ※   ※   ※   ※   ※   ※   ※   ※   ※

她好像跟雨天特別有緣。

在雨天邂逅了此生第一個愛上的男人,也在雨天的墳頭前跟他道別。
在雨天的夜裡搭上不共戴天的仇人,也在雨天的出走發現自己的錯愛。
如果人生本來就充斥著一些巧合,那這些巧合太過諷刺。
若老天爺真是這麼愛開玩笑,那這個玩笑對她而言,也太殘忍!

他是除了師父之外,第一個真心待她好的人,
也是第一個承諾給她幸福的人,用滿滿的愛,寬容的暖和了她總是寒冷的心。
下意識環抱著雙臂,她念起他上京前聚首的那一晚,他厚實的胸膛、
平穩的心跳與溫熱的大掌……那是他給她的最後一次擁抱,
成了她所僅有的、關於他的最後一絲溫暖!
當他在京都被殺的消息傳回江戶時,她幾乎因為難以置信而精神崩潰。
無法分辨究竟是因為過於思念而產生的幻影、抑或昨夜枕畔殘留的夢境,
渾渾噩噩的度過將近半個月的時間,總是對著那株他抱著她撿過風箏、
她曾為他掛上祈福紙鶴的櫻花樹,時哭時笑……
直到他的骨灰回到江戶故鄉、被送進宅內佛堂供著,她才終於完全清醒。
在旁人看來,她出奇平靜地接受他已死的事實,繼續以侍女的身份在佐藤家為僕,
面對一切關於她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戲謔訕笑始終保持緘默……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無聲無息地消失無蹤。
沒有人知道,自那時候起,在她心裡颳著一場復仇之雪,
從此冰封回憶裡的種種溫暖與美好、再次重現她心底那座血紅色的千年寒冰。
風雪冷冷拂著她眼裡的眸光、她手裡的長劍、她破成碎片的美夢、
她無緣成為佐藤楓的哀傷靈魂。
愛有多深,痛就有多沉,恨……就會有多重!
她曾願意出賣自尊人格、犧牲一切她所僅剩的價值,只求能對殺人兇手復仇,
沒料到兇手竟是如此單純善良並且執著的傻瓜——
然而最傻的,莫過於反轉愛恨的她自己!
天曉得,她真的好想念飄著櫻吹雪的那個水池、好想念乘風朗讀的那座亭子,
她想念有他在的江戶、想念有他在的每一個日子……

「只要你平安幸福的活著,我想你爺爺會含笑九泉的。」
「嗯。」
「……哭出來吧,別悶在心裡!若你不想讓別人看見,別擔心,你身後一直有我。」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為了自保而佯扮男裝、毫無顧忌地躲在他懷裡嚎啕大哭,
也記得他的手掌輕拍她的背、輕撫她頭頂時讓人安心的溫度,但如今一切都人事已非。

「你說過會一直在我身後的,倘若……」
滬月伸手掬著自傘緣滴落的雨水,一併掬起滿腔淚意,
「我現在回頭……你說,我還能看見你站在我身後嗎……」
隨著自己沉浸在回憶中的低語恍惚地轉過頭,她卻被映入眼簾的身影,震攝得瞬間清醒。

緋村靜靜地佇立於離她約五步之遙的地方,她的身後。

眼前這張年輕的臉孔,與腦海中思念的面容不斷交錯。
直到兩雙靛紫色瞳眸,重疊出同樣溫柔的目光睇凝著她——
而她的視線,就在迎視著那片紫羅蘭色的光暈時,逐漸變得模糊……

「你還不睡?」
「妳一出門我就睡不著。」

好熟悉的對話……然而當時她是為了復仇才刻意接近他,可如今他是為了甚麼而牽掛她?

「如果,妳只是想在外頭賞雨,我保證安靜待在旁邊。」
緋村走上前,將拿在手中、滬月的披肩圍上她頸肩,深深的目秋住她凝在眼底的淚:
「如果妳想哭,我希望把肩膀借給妳。」

下一刻,當眼眶中的淚水,隨著滬月一眨眼而滑落時,她的人也同時被緋村一把攬進懷裡。

雙手緊緊揪住緋村的衣襟,滬月額頭抵著他的胸膛,抽抽噎噎地痛哭失聲。
彷彿再也承受不住那撕心裂肺的煎熬,她將那一縷縷的苦楚化做掄在手上的拳頭,
伴著她的淚水捶打在他胸膛上……
為什麼是你殺了他!為什麼讓我殺不了你!為什麼還說要保護我……
每一下拳與胸撞擊,都是她沉痛哀傷的吶喊與掙扎,啞然無聲的。

緋村在滬月捶下第一拳時丟開手中的傘,雙手環錮著她因痛哭而發顫的身軀,牢牢的。
她的拳沒有打痛他的身,卻讓他的心狠狠揪著疼;
而她落在他胸前的淚水,炙熱得幾乎燙傷他的皮膚……

雨夜裡的河堤邊,靜靜地立著兩道淋濕的人影,悲傷而且無語。



[JUST TALK]
一念之間,羽化為永世執著。